主讲人:王财贵(季谦)先生
时间:2014年7月17日
地点:深圳莲花村
佛陀说他说法四十九年,而无一法可说。其实呢?他不是无一法可说,他说了很多法,不过,说了这么多,终究是同一个道理、同一个法,而他说的这一法,又是不可说的,所以到最后,是无一法可说。所谓已说、今说、当说——这是翻译的佛经上的话——这三个词语非常美,表意深远。已说就是过去已经说的,今说就是现在说的,当说就是未来要说的,这个“当”字用得很好。已说、今说、当说,其实说得都一样。所以,不论已说、今说、当说,说千道万,等于没有说,叫作“说法四十九年,而无一法可说”。我二十年来所说的,其实也只有一件事、只有一句话,而那一句,其实也不是我说的。
每次我跟新的、刚刚接触读经的朋友讲话,都比较有话可说,因为从头讲到尾,虽然三句不离本行,但老王卖瓜,总是能说一大套。只要我不觉得烦,他们也不会觉得烦,因为他们闻所未闻。所以我培训读经的倡导员,我教他们说:你们尽管去倡导,尽管勇敢地说,不要管你们说得整全不整全、说得好不好,都好。为什么?因为你所说的,对方是从来没有听过的,他都会觉得很新鲜,很受益。受益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所谓“温故而知新”、是受益;一种是“日知其所无”,这种受益更加明显。
面对新朋友,我们随便说,对方应该都很受益;但是面对比较老的朋友、或是他自己都用过功的、已经知道读经的一像各位都已经在做读经了,大家对于读经应该是一个行家了,那我面对各位这样的行家我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因为所说的大家都听过了、了解了,所以我再说,等于重复。我对一个个新的朋友,讲了又再重复,我自己是不会觉得烦躁的,因为他是第一次听,而我每一次讲,都好像第一次讲,所以我自己不会觉得烦。那么现在对着各位,我如果讲你们已经知道的,你们可能会觉得烦了,所以我觉得很难讲。不过,如果在座有人听我讲,虽然从头讲到尾,跟以前讲得都一样,你若还不觉得烦,那你的境界已经跟我差不多了一意思是你和我一样,都不长进了,以此自满、以此为足了。现在,要警告各位一下,我以下所要说的,还是重复以前的,不过呢,所谓“一番拈动一番新”,“温故而知新”,一些旧的问题再拿出来跟大家讲一讲,让大家再想一想,如果能够有新的领悟,那也是算作新的,那也是值得欣喜的。
实践——从道而行
所谓有新的领悟,往往不一定是新的了解,而是一种对以前所了解过的东西有一种更加真实化的感觉。也就是说它不只是你所面对的一个道理,它是在你心中、跟你的心灵相映的一个道理,是你以你的生命去休贴,把它视为是生命中就是如此的。你原来想要的,毫无隔阂的道理。不仅是这样,乃至于它在你生命中会起作用,而当下产生一种要去实践的愿望,甚至有一种非得实现不可的渴求,认为只要这样做就对了,天下之间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一这不是走投无路,而是知道天下之路千干万万,但我只选择这一条路。为什么只选择这一条路呢?你自己明明白白,原来这是自愿的。而这个自愿不只是自己的自愿,原来这是一个人做人所应当如此做的。能够认识到这个程度,你就非做不可,你就可以排除万难,也可以永久做下去,这才是真的“实践”。“实”者实实在在,“践”者一步一步地践履,一步一步地踏过去、走过去、做出来。所以实践是谈何容易呀!要把那个道理不仅明白了,而且明白到心灵里面了,跟自己的生命融在一起了,它就是自已这一辈子的意义所在,这一辈子要追求的理想所在。这个追求是因着道理而追求,这种追求不是向富贵名利而求。富贵名利是求之在外的,求富贵名利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的;但是如果所求的是一个真正的道理、人生的道理,是一个真正可以作为理想的一个目的——所谓“理想”,是因理而想,它是有道理的。这个想不是空想、不是妄想,而是理想,是真正地合平道理的思想一一这种理想是必定能够实现的。
因为有这样的信心,你不是想到它必定有成就你才做,只是因为它必须做,因为道理是如此,我们只是“从道而行”,从道而行,就是实践。这样的实践,做起来就不会患得患失,也不会孤单,所谓“德不孤,必有邻”。假如没有道,就无所谓实践。所以并不是一个人去做什么事都可以叫作实践,实践必须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就是要有理想,要有一个由于理想而来的目的,这个目的尤其是要超越的,不是现实的目的。现实其实是无所谓目的的,因为现实的目的,随人不同、随时转换,它不能够让人走向高远,高远的目的在超越的世界中。实践的第二个条件,就是向着这个理想,一步一步地前进,这叫作工夫。
古人说实践,用两个词语,一个是本体,一个是工夫。本体是作为实践的依据,就是刚才说的“目的”,这个依据一方面做“果”,一方面做“因”。实践的果,必定含着因,果如果没有含着因,连启动工夫的可能都没有,那个果将永远是虚的,所以果必定含有因。那么因呢,也老早含有果,假如因不含果,那这个因走下去,往哪里去呢?成就什么呢?那没有定准的,所以没有果的因也是虚幻的。但是能够作为实践的体,这个因必定是整个完满的境界都已经包含在其中的因;依照这个因而行,其实就是向着果而去,依照含有果的因而往前进,它就是向着果而去的因。那么在因与果之间,每一步地、实实在在地前进,这一种行动叫作工夫;所以王阳明说“本体即工夫,工夫即本体”,这样的本体与工夫才能够成就一个实践。而工夫呢,是不容易的。本来本体是不容易的,大部分人一辈子是不是能够把握到本体,已经很不容易:所谓人生艰难啊,光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光这个认识就是万里挑一,一万个人里面没有一个有这样认识的,尤其在这个“无道”的社会,无道的时代里面,要一个人有道,那不容易的。你要有道之前先要见道,认清道在什么地方,如果四周的人都无道,要自己见道,是不容易的。认定“道”了,这个叫闻道,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见了道,知道人生要走什么路,便会自愿地想去走这条路。但是第二个艰难又来了,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是要面对生命的驳杂、不清明,要克服自己的驳杂,从不清明中清明起来,是不容易的。见道难,见道以后要真的去做,更难。谁肯放下呢?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习性守得紧紧的,很少看到能改过的。所以孔子说“过,则勿惮改”,这句话是真理啊,很有深意,不要把它看成普通的话。那什么叫改过呢?不是一般地改,而是要从心性上改;如果去除心性的驳杂一分,你就清明一分,这叫作“与天地争”。你要跟天地争,争什么呢?争自己心性的清明。原来天地不是故意要生得让你不清明,那是阴阳造化,没办法,可能老天也管不到,老天是无心而成化,忽然造化成一个这样驳杂的你,有谁知道为什么呢?既然已经造化成这样,你又奈他何呢?但是你既有一天能够看到“道”,知道人生的理想,你愿意向这理想而走,你就有了希望,你就在与天地争一一不是在与天地争,而是你在“赞天地的化育”。不过,往往迈出一步,就会碰到自己的“气质”。有人说我太内向、有人说我太外向,有人说我太懦弱、有人说我太暴躁,有人说这个、说那个……通通是找理由。所以,要真实地面对自己的生命,那是没有理由可说的,只有安下心来,一路走去,要不然,就不叫作实践。
真工夫,真学问
一般人都是空口说白话,到最后是白白浪费了自己。所以实践是艰难的,首先要面对自己。何况不只是面对自己,你还要面对复杂的人情世故。面对自己,有些时候还比较简单,只要自已有一些修养;但是遇到人事的复杂,那就更加艰难。每一个人都说对方怎么样、我为什么要那么样;没有一个人肯开拓自己,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心捆绑成小小的,器量狭隘、格局低俗,叫作“小器”,没有一点空间,遇到冲击,就抵抗。你抵抗都来不及,你还可以包容吗?不容易呀,心量要打开是很难的。费了大力气,自以为自己把外来的冲击抵挡住了,自以为把自己保护好了。但保护了你的什么呢?保护了你的面皮,没有保护到你的心灵,反而障碍你的心灵,所以一步一步都不容易。等到自己稍有工夫了、稍有学问了,有时更加糟糕,会倚仗自己的工夫、学问和名气,像我,还有另外一种倚仗,我的年纪比较大,倚老卖老—一你的倚仗处就是你生命停止前进的地方,你人生就死在这里了,永远不得长进,那岂不是“自掘坟墓”?所以说人生艰难啊。认清这个艰难,或许才能够把自己开拓一下。其实更重要的、更切要的工夫,不是先认识它的艰难而去开拓,乃是回归到自己的初发心、诚意,一下子就开了。所以工夫也不要做那么多,也没有工夫可做,当下即是。但是我们又不能够不强调工夫,因为谁能当下即是?在这里,我们两边都要清楚。
性情教育说要开发性情或者表现你的性情,要把你的真性情拿出来,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自己一下不能够开拓,就要让别人来帮你开拓,朋友之间互相开拓,但是最好不要落到这个田地,自已就能开拓。遇到任何的情况,都是我们开拓的机会;孔子说“法语之言,能无从乎?”、“巽与之言,能无说乎?”不管是听到法语、巽语,都能够有恰当的心态来面对,不是别人要有恰当的心态来对你,是你要有恰当的心态来面对对方。如果不能容人而总希望别人容他,自己不能对人好总是希望别人对他好,这叫小人。所以君子与小人之分当下立判,而且了了分明。每一个人都可以扪心自问:你是容人呢还是为人所容呢?所以你要有一个活泼的心灵,能够面对各种情况:面对法语,“法语之言,能无从乎?”但是“改之为贵”;面对巽语,“巽与之言,能无说乎?”但是“绎之为贵”。你总是要有恰当的心态来面对,要不然法语也没有用、巽语也还是没有用。像平常你们听了法语,大概没有什么用,现在听了我的巽语,我看也不一定有用。但是你的心态对了,法语也有用、巽语也有用。
知道学问艰难,才能做真学问。做真学问,虽说不容易,但是也不是太艰难,每个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就是真学问了。
现在我们不要讲那么玄,我们讲工作,讲我们现实上的工作——教学。你为什么要选这样的工作?从大的方面来讲,你是想要做教育;教育是一件令人可喜可悦的工作,因为教育可以给出人生的希望,是很值得的事,所以你选教育。那选教育你又在做读经教育,为什么要做读经教育,要想清楚。如果没有想清楚,把它当作是一项职业,就是卖时间,然后得报酬,职业就是这个意思:卖你的生命来得报酬,我称为“卖血”。世间所有的职业,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生下来,慢慢成长,成长到他能够工作的时候就工作,工作到他不能工作的时候就退休,退休以后就养老,就这样过一辈子,每一个人都这样过。
那自己还没有工作之前,可能是受保护的,往往自己不能够负责,一开始工作了可能自己就能负责,当然到最后老了可能也负不起责了,生命不让你负责了。但就在这一段期间之内,一个人有工作的这段期间是人生的辉煌时期,你要把你的辉煌时期怎么过?这也是人生很重大的议题。有人过的也就是混口饭吃,混得比较好,一时之间也意气风发,但是到最后可能会索然无味。外国有一个石油大亨,富可敌国,他要死的时候,交代把他的棺材左边右边各挖一个洞,把他的手伸出来,然后抬他的棺材去游街,让街上的人都看看富贵一生,但他带走了什么?其实他两手空空,他什么也没带走。这叫作工作,这叫作职业、这叫作人生,想起来也很可悲。
但是人总是在他工作的这段期间,从二十来岁一直工作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这么长的时间里面,一个人总是在工作里面有许多的喜乐、许多的哀怨,所谓起落顺逆,悲欢离合。所为何来呢?几乎很少人去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一个人如果能够找到一份他自己认为他愿意从事的工作,这是人生幸福的第一步。这一步都没走上去,你所找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因为你或许学这个本科,或者不是本科,你去投递应征卡,结果被录用了,于是你就做啊、做啊、做啊,做到老死,这不是很可怜吗?所以我这种话只能够在读经的老师面前讲,我不可以在任何的企业界讲,一讲他们就都来教读经了,因为他们会觉得他们的工作是没有意义的。很少人能够在他的工作中找到意义,如果找到,意义也不大。像做企业,把企业做大了,也有相当的价值,他可以让很多人吃饭,但他原来的意思是不是让你吃饭呢?也不一定。这样做出一些业绩出来,让那么多人跟他吃饭,虽然也有相当的意义和价值,但跟他的生命是无关的,他的生命还是空虚的。
理想的职业
而我们做教育,你教读经,你若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一点一滴的工作,你都可以有一点一滴的回报;甚至你给人一点一滴,你的回报是像泉水一样源源不绝。这个回报不一定是来自对方给你的回报,而是你自己在心性上得到的一种安稳、一种满足。不只是看着学生长进,你很安慰,你尽心尽力的当下,你就认为这是自己愿意做的,当下你就满足了,所以所有的果报都是现世报,没有来世报,而且是当下报,没有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不是这样子,是当下就报。当你尽责的时候就是尽你自己的心愿,这样是何等可喜的人生啊。尤其你所教的这个经典,你每教一句都认为教对了,那个喜悦还小吗?你要是当小学老师,课本一发下来,你说小朋友跟我念一一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你嘴里念着“小白兔白又白”,耳里听的“小白兔白又白”,你心里面却在滴血一一假如不滴血,这个人没良心。所有的老师都知道教这些对孩子是没用的,但是他为了拿几个钱,他必须这样做。假如他连知道这个是没用的都不知道,那更可怕,他整个心灵是黑暗的,更可怕。
所以当你拿到这本书,拿到《论语》、《孟子》、《易经》,你要有一种尊重之感,尊重这本书,尊重你的事业,尊重你这个身份,尊重孩子,尊重读经教学的这个“道场”。你教孩子读的是经书,你心安理得。怎么教呢?就陪他读书,他不能读就带他读,他能读就让他自己读;只不过如此,我们就在传承智慧,我们就在复兴文化。我们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孩子、对得起国家民族,你更心安理得。当那些“民族”啊“国家”啊,那些口号跟我的心灵所要做的相通的时候,这人间是可喜可乐的;所以不要把它当成口号,它是人间实在的愿望。而当这个口号跟我们内心里的意愿不通的时候,我们是难过的,时代也是难过的。但是,你是去遵从那些口号呢、跟着口号走呢?还是遵从你的心灵走呢?这是一个很大的抉择。
这是一个撕裂的时代、理想与现实撕裂的时代,在这个撕裂的时代中,人生普遍是不得安宁的,只有非常高明的有道者,他才能够在这个乱世中保留一线的清明。孟子所谓:“待文王而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但是我们不好去要求别人做豪杰,也不敢宣说自己已经是一个豪杰,我们都希望生长在一个比较理性的时代中,像现在,近三、四十年来,渐渐理性了,可能社会上的口号跟我们心中的愿望越来越接近了我们在这里谢天谢地,这是天地给我们的环境一一但是呢,我们并不是为了社会上的口号而奋斗,我们是为我们心灵中的理想而奋斗。所谓“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现在是从邦无道,渐渐转向邦有道;如果在以前,真的是颠沛流离,心惊胆战、那时,要危行言孙,“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谈何容易?还好,现在我们比较幸福一点了,国家比较不干涉了,家长认识也比较清楚了,学生也多了,所以这个时代是比较容易过了。但是路途还很遥远,尤其我们所做的事不是为了现在,我们所做的事是为了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因为那时候世界需要很多的人才,这种人才世界其他地方用其他方法培养不出来的,他们也无意于培养。我们为三、五十年以后的世界,现在就要准备了。本来现在就应该有,以后会需要更多,但是第一批人才可能要二、三十年之后才出来,我都嫌太慢了,怕来不及。所以我们所做的事,一般人是不认识的,政府是不知道的,只有我们心里知道。乃至于我们不是为了三、五十年,我们为了人类永恒的历史,没有一个时代不需要。
如果自己的工作能够与人生的理想合而为一,这是很大的幸福;而人生的理想又能够与民族的发展合而为一,那是令人自豪的;如果这个理想又能与人类的前途息息相关,乃至于我们可以推动、善化、可以引导人类的前途,那么这更是罕有的殊胜。每个人都要自己庆幸、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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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二辑《立于不败之志与业》。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