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理读经:从人类理性的二用谈数理教育

主讲人:王财贵(季谦)先生

时间:2008年2月

地点:北京四海读经研习会

 

读经教育发展到现在,我们常接触到一些问题——有些是大问题,即是原则性的问题,有些是小问题,即技术性的问题——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大家都应该讨论沟通。有时候沟通是有结论,可以形成共识,但有时候沟通后却没有共识,往往就各持己见。有共识固然好,但各持己见,我觉得也不一定不好,因为如果每个人都依照他的理性来思考,依照他的良心去做,就都是有意义的,不一定每个人的思想都要一样才好。尤其是实践中的问题,条件更是复杂,如果有一个标准规格,大家照着做,固然很好,但是各依所感,各展长才,各有特色,反而可以互相观摩,也没有什么不好。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才想要大家都“同”,但结果可能“不和”,所以孔子说自己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老子也懂这个道理,所以第二章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这是很高的智慧,这是最好的EQ。近来有外国人讲EQ,其实中国文化的EQ最高,包括现在讲和谐社会,可见中国政府也宣示不搞一言堂了,和谐社会的前提是多元社会,如果本来就是一言堂,连“和谐”也不必谈了。在和谐的社会中,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看法,但是所谓“有自己的看法”,却不可以像台湾一样,两个党都有自己看法,他们都宣称爱台湾两千三百万同胞,但是他们天天相骂,甚至打架,像这样的各持己见,就不是件好事。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所以,我们要分清各有特色和各持己见的不同,各有特色,不是每个人狂妄自大刚愎自用,乃是其背后有一个共守的高尚原则,那原则是什么呢?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见仁见智”,不是各不相干,而是说仁者往仁的方面偏,智者往智的方面偏,依照我们对“仁”和“智”两个观念的了解,会发现,仁者当然了不起,但智者也值得敬佩,“仁者”与“智者”形成相辅相成的局面,而成就整体。但我刚才所说的台湾两个党在那里内斗,消耗台湾的社会资源,败坏台湾的民情风俗,他们只谋自私利,自是非他,那不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只能叫做“狗咬狗”。

 

什么是真正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从而可以形成丰富多元的局面呢?这就要从这句话的出处来考察。这句话也来自经典啊,出自《易经·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后两句“仁者见之,智者见之”的“之”是代名词,是指上面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中所透露出来的“道”。道以一阴一阳的方式化生万物,阴阳是继承太极之道,从继承之源头说“善”,从继承而有所生成说“性”。仁者见此道之如此变化生成,于是往“仁”的方面体贴“道”,而体贴出道中有“仁”之德;而智者亦从“智”的观点体贴“道”,而体贴出道中有“智”之德。“仁者”“智者”都是主体,去体贴同一个客体的“道”。两个主体的目的有共同性,这个共同性就是“关注于道”。万物都是从天命阴阳变化而生成,即是从道之创造而有此存在,所以万物的本性都通于道,只是人的心灵特别敏锐,可以反过来从现实的万物之存在,体悟其所以存在的本源——“道”。

 

但是,“道”是客观的存有,而你去体贴道,却须从主观的生命透上去体会。客观的理是超越的、完整的,你主观的体会是具体的有限制的。故仁者常限制于仁的特性,智者也常限制于智的特性。只不过他们都以“向道之心”来体会道,都以主观的“道心”来体会客观的“道义”,当一个人虽在主观限制中,但能以这样的胸襟去见识道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君子之人、一个有德者了。

 

那么,仁者是君子是有德者,却只是仁者;智者也是君子也是有德者,却也只是智者。也就是说:在向往于“道”的用心上说,其用心是想要归向一致的,而不妨害其当下之各有所得;其所得虽都是一偏之见,而不妨碍都是理性的成就。乃至于现实世界本必须有此不同之见解,人生的仁智就是天地的阴阳,阴阳合起来就是道,仁智合起来才成为完整的人德。如果仁者见到了道的“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的笃实一面,智者见到道的“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给,六位时成”的活泼一面,于是道的两种基本特质就被人间所识取。仁者的认识虽然偏于道之仁,但是当他与智者相遇的时候,发现智者所表现的是另一方面的见解,请问这时,仁者会以什么态度来面对智者?是把智者打倒吗?应该不是!因为仁者是一个自觉性的生命,如果真是个仁者,他会觉察原来自己还有偏失,不够全面。相信他一定是尊重、敬佩,然后欣喜、学习,所以仁者的生命,遇到智者,就更加开阔了。智者也是如此,遇到了仁者,他的生命就更开阔了。原则上说,人是有限的存在,没有人是当下就足够的,孔子一辈子就是“好学”,所谓“见贤思齐”。这样,一来不会因为赞佩对方而放弃了自我,二来不会因为固执自我而要打倒对方,他们一方面站在自己的本位,一方面向不同的方向伸展,于是仁者往智者方面扩充,智者往仁者方面扩充,于是两者形成良好的交流,他们相互受益,不仅互相了解,乃至于互相融入。每个人都向往那圆满的人生,日渐扩充自己,往最高境界走去,就是往“圆满无尽、圆融无碍”的境界走去,这就是“圆教”的精神。

 

如果一个人能以这种心态来面对自己、面对人间、面对天地宇宙,将是何等的笃定,何等的光辉啊!为什么不这样做人?为什么不这样做事?所以没有立下这种做人做事心愿的人,都是障碍自己,都是自讨苦吃,一生就白活了。

 

能不障碍自己,能思考并实现这样的教导,是一种“文化的教养”。有这种心愿的人就是有文化心灵的人。而这教养的观念,不仅可以应用于一个人,我们认为,一个民族也是有生命的、有心灵的、也应该这样思考,这样实现。凡是为民族着想,负担民族发展责任的人,应该以这种心量,指出民族文化发展的方向。所谓民族文化发展的方向,也如同仁者智者一样,没有一个民族可以自己宣称,她已经尽了人类心灵所有成就,也就是说她已经表现全幅理性的内容,没有一个民族可以在任何当下这样说,因为那只是一个理想。“圆满无尽,圆融无碍”是一个理想,在现实中如果有某个人或某个民族宣称他或者他的民族成就了人类所有的理性、所有的智慧,那可能因无知而来的妄自尊大而已。

 

所以,假如你发现某一个民族,他们的文化有缺憾,请你不要惊讶;如果你发现我们自己的民族并没有尽了人类一切的聪明才智,你也不要气馁。从古以来,如果有人说,中华文化是天下最高明的文化、是完美的文化,如果有人这样说,我们应该把他当作是勉励子孙的话,不可以当真。如果你把它当真,当遇到外来文化时,你就要变成“义和团”。不过,如果你遇到外来文化,看到别人的文化确实表现了光辉灿烂,比照起来,见到了自己的文化有不足之处,你也不要惊惶失措、如丧考妣。假如你灰心丧志,气急败坏,反过头来咒骂自己祖先,那么你不是“义和团”,你是“五四”!

 

中国近一百年来是个莫名其妙的时代,这个民族面对世界,只有两种态度,这两种态度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是“义和团”和“五四”。在历史上,义和团先出现,失败了,起而代之的是五四,五四好像是成功了,但是五四成功了,中华民族却更为失败了!当年的义和团失败了,如果继续用他们的观念面对世界,会一直再失败下去,最后,我们可能会因此亡国;而当年五四的观念,由民间所发起,并被政府所接受,后来又全面实施于教育体制中,所以其余毒到现在,中国人已不像中国人,我们是几乎是“亡天下”了。五四的成功真成功了吗?到现在,我们还被五四成功的光环所笼罩,这个光,不是太阳光的白色光,这个光我称为“黑光”,如果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一种光叫“黑光”,就看看五四人的言论。从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来,最近几年才从黑光底下透出一点光明的迹象,什么意思?就是现在已经渐渐有人——社会上的,乃至于政府的领导——渐渐都知道,中华民族是有文化的民族!这本来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常识,但却要经过一百年的动荡,要牺牲几千万人,才能够知道,当前的中华民族就笨到这个地步!有人说,如果没有经过浩劫的痛苦,就不可能有深刻的觉醒,你把中华民族当狗还是当猫啊!中华民族是人!是人的集合!假如是人,就不应该这样看自己。若一定要把你推到危险的边缘,你才猛然反省,你是个没有用的人。一个读书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会思考的人、一个有良心的人,从一开始,他还没有走到危险,就知道不可以走向危险,而要随时猛省,回归正途!为什么一定要经过灾难,经过流血才能反省?我不相信人类一定要这样,希望我们的子孙也不要再这样!你希望你的孩子一直走到悬崖边缘才猛然反省吗?走到悬崖边缘,甚至是掉下悬崖就保证能猛然反省吗?所以不可以把这一段中国的历史看成是历史的常态,这是人类的变态,这是不足为训的,我们是可以而且是应该提前警觉而预防的。

 

那我们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才能预防呢?就是希望人一开始思考的时候、一张开眼晴的时候、一开始说话的时候,都凭着良心,都面对道、面对真理。凭着良心不一定能直接达到真理,但是凭着良心至少不会偏颇太甚。而且凭着良心的人,当他一偏颇,很容易接受不同声音,而可以随时比对反省调整自己,扩充自己。这种人就是有德者、有教养的人、心态健康的人。我们教育就是要先教养出这种人生态度,而不是只教养出有很好专业知识、可以谋到好职业、赚到好多钱、掌握好大权利的人就够的。如果没有健康的人生态度,必定是自己先受苦,然后带着跟在他身边的人一起受苦,然后让整个国家民族都受苦。所以教育最最重要的基础,就是要养成一个人诚恳的态度,要养成开阔的心胸、涵容的雅量,要有自我提升的愿望,他就是一个正常的人。这个人就是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他的性情是稳定的,又同时是开阔的,他的人格是高尚的,人生是幸福的。而现在我们社会上所追求的现代化、多元化、创造性等,这些目标,都可以从那种正常的心态步步达成。

 

我祝福各位,祝福我们的社会,也祝福我们国家民族!一个人端正了这种态度,你立刻可以是一个中流砥柱,你站稳脚跟,你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既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又知道自己的好处在哪里,别人的优点在哪里;当然,你也知道自己的缺憾在哪里,别人的不足在哪里,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过者裁之,不足者补之,你就成为一个通情达理随时长进的人。

 

本末之取舍

 

我们国家、民族的文化,现在要重新建造,这一步走出去,我们希望不要再在迷茫中摇摆。一般人都说不可以“定于一尊”,但如果我们所说的定于一尊,是向往于那“所以一阴一阳的道”,则是定于一种“对无限的追求”,而那种追求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开放的态度,定于这一尊就是不定于一尊。从某个角度看,这种终极的向往和追求的态度是不可改变的,所以是一元的,是绝对的,因为人间只有一种真理,只有一种态度才是正确而可行的,从这个角度说它是一元的;但它同时又是无限的、开阔的、涵容的、调适的,于是它又包涵了多元。只要是有道理的,统统是它所要接受、所要保存、所要学习、所要发扬的,只是以其道理的大小偏向,而给予恰当的衡量,而调整对它的用心深浅。如此,“上通下达”、“和而不同”、“不同而和”,这才是真正的多元。不是各打五十大板叫多元。

 

更进一步,在你的一元心态中,以理性的态度,去面对多种智慧,乃至于多种技术才艺——技术才艺也有相当价值啊,虽小道必有可观啊——你可能还会发现那多元的价值之间,不仅有平面的左右的不同,还会有大小高下的不同,所以你会产生另外一种能力,就是对这些多元,能分清它的本末内外,轻重缓急,知道它的先后顺序,就如论语所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大学所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么耳熟能详的话里,含有无穷的智慧。

 

“物有本末”是什么意思?任何事物都有根本处和末节处,人类文化也是这样。王弼有一篇文章叫做《老子微旨例略》这篇文章,篇幅不大,但是非常精深,这篇文章要读的——他一开头就说“《老子》之书,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儒家谈本末,是说“本立而道生”,老子没正面讲本末,但其实到处都在指示本末的道理,王弼以“崇本息末”总结老子的五千言,就好像孔子说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一样。

 

但何谓“崇本以息末”?看到这五个字,望文生义一下,你了解到什么?或许你可以直接用一般的中文能力来了解,或许你可以进一步用你对老子的了解来测定王弼的意思。但,历来注解家解这一句有麻烦,因为在训诂上出了问题。“崇”字没有问题,尊重的意思,“本、末”没问题,有根本有末节。哪个字有问题?“息”,这个字有问题。因为“息”有歧义,对“息”的解释不同,则这整句的意思会不一样。在训诂上,“息”的本义是“鼻息”“喘气”的意思。引申出去,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是“休息”、“止息”,停下来,摆在一边,就像一个人工作累了,会停下来喘喘气。则“崇本息末”,解成“尊崇根本,止息末节”,文义很通顺,而且符合老子的思想,当然是可以这样解的。但是不是一定这样解?“息”还有另一个意思,是从“休息”的意思再引申出来的。天地也要休息,像现在我们在冰天雪地的冬天来北京开这个研习会,是不合天理的啊,因为现在天地在休息,秋收冬藏嘛,结果你从那么远跑来参加什么研习会,不合天理,所以大家现在应该呆在家里休息好好休息才对。但是天地休息是为了什么呢?冬天过去春天会来,冬天的休息是为了让春天万物有更好的生长。人也和天地一样,休息之后,生命力更旺盛,流行语所谓“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所以“息”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生息”。我们一般也用这个意思,比如你去银行存款,他会给你“利息”,你的“利”有了“息”了,钱不是增加了吗?我们又说“消息”,消就是消沉,息就是生长,问这件事的消息如何,就是问这件事到底往前发展呢,还是往后退缩?所以说“打听消息”。又把子孙说成“子息”,“媳妇”的“媳”也用“息”作声,知道“息”有生长的意思,则娶个“儿媳”,希望子孙满堂的意思不言而喻了。在这里,如果把“息”字边解成“止息”,说娶“儿媳”是要来绝子绝孙的,那就糟糕了。因此“息”有“生息”的意思,依此意,“崇本以息末”,就是“推重根本以长养枝末”。柳宗元说种树的技巧就是“崇本以息末”,因为本根牢固了,枝叶就渐渐会生长起来。那么请问这句话应该用哪种意思来解释?你取哪一种,就可以看出你对老子的了解方向,更可以看出你对中华文化智慧的心得。今天不是讲老子,这个问题留待每个人自己去领会,我是要带出“本末”的问题。

 

世间事有本有末。至于何者为本何者为末,是不是可以随各人的态度取舍呢?按照我们刚才说虽然道心总体是一个,但其表现为多样性之中,有平面的不同,有高下的不同,那些不同既然都来自于同一的道,可见本末也应该是有定性的、是客观的。只有当心灵不够开放、不够光明的时候,当你不能照透客观的本末的时候,你就只有自己主观的本末,你便会常常把别人的本看成是自己的末,并且很快地发现对方正好相反,居然把你的本当作他的末。两人便为谁本谁末争吵不休,其实,当两个人都放下己见,都归于道的时候,是会有客观的共识的。

 

从“道的表现”有本末,我们也可以想到人性的表现也应该有本末,于是世界上的文化可能也有本末,也就是说,人类在天地间,所表现的成就,会有大小或高下,如果以大者高者为本,那小者低者则为末。而哪些是本,哪些是末,是一定的,不可以各说各话强词夺理的。要对人间的各民族的文化分出高下本末,是不容易的。一来,民族文化是大事,非有天大的眼光,不容易把握要领。二来因为人们往往会对他所熟悉的东西有偏好,为他的生活习性所障蔽,他是否愿意开放自己心胸,去做客观的判断,这更是困难的。还好,只要是一个有诚意有良心的人,他会博闻广识,好学深思,不死守自己的习性和民族传统的偏见,也不会那么难。

 

今天研习会给我的题目是“数理读经”,我先从这里说起,讲那么久,还没进入主题,但是冯主任说今天让我随便讲讲,所以我就随便讲讲,可能要讲细一点,讲久一点,大家随便听听,如果听得提不起劲,那就打瞌睡也没关系。

 

以上说:文化表现,依照人性依照天理来说,应该有本末的区别。而天理无限,人性无限,既然每个民族一时不能完满一切文化成就,便会随时想开拓它自己。要开拓,有两类机缘:一类是能自动反省自己的文化,发现自我的不足,随时自我升进,以达于天德的完满。这样的自我发现,自己开展,是比较自然的;另一类机缘则是,遇到了别的民族,看到别的民族有别的文化表现,可以促使你去警觉,去开拓,去成长。当然,这从外而来的机缘,到最后也要靠自我反省的能力才能落实。

 

一个人也是一样,我们的成长也有这两种机缘。一种是自我反省。一个人能够自我反省而让自己日渐充实、日渐光明,这是有大智慧的人,按照孟子的说法,历史上有四个人可以做到这样,这四个人又分两组,第一组就是尧舜,“尧、舜,性者也”,他们德业的完成,是从本性而发,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顺性而行,所行皆是道,这叫“尧舜性者也”。另外一组是汤武、“汤、武,反之也”,是反过头去,从日用伦常的事事物物反省回去,我这样想对吗?我这样做完整吗?我这样看高明吗?我这样的生命状态合于道吗?时时省悟,时时回归,这叫“汤武反之也”。这两组四个人都是圣人,但他们成就圣人的模式不一样。“性者也”是立一个最高原则,是理想中的人格,是不能学的,“性者也”就是所谓天纵英明,生而知之,从性道的本源开出来,不学而能,安而行之啊;一般人只能学“反之也”,就是学而知之,利而行之,从现实中开发自己,往后返,返回到本性,返回到天德。现实的生命必然如此,这是一般人都可以学的,只是学得能不能纯粹圆满,到圆满处也与性之也无二无别。不过,既然从现实起步,这里必须有个过程,在过程中逐步圆满,这步步的过程就是学习长进的过程。学习的方法是随时返回自己的良心,一面看自己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否符合人性,并且同情地了解他人的表现是否符合人性,他人的表现如果是合理的,你就该鼓舞自己也有这种表现,这就是见贤思齐、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学习态度,一个人一个民族需要如此,才能长进。

 

我们中华民族本来是一个好学的民族,也是学有所成的民族,他对人性有其自己的开发,我们中华民族所开发的,假如你深入了解,你会发现,这个民族对得起人类,因为他开发了人性非常重要的部分,所谓“实践理性”的开发,而且开发到了非常高明的层次。儒道两家之高明,已到极致,其他所谓诸子百家,虽然未达乎极致,却也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各有所长,各有贡献,总合而为一大中华文化系统。层次最高明的,智慧最好表现的人,叫“圣人”,其他叫“贤者”。圣人所代表的学派的根本的书籍叫“经”,其余还不够高明的思想家的著作叫“子”。所以经和子是有很大区别的,“经”是圣人的表现,圣人是完满的人,最高智慧的人,诸子呢,是他有相当的理性表现,但还没有达到最高明境界,所以不可以把诸子百家和儒家等同看待。近百里年来,中国人一直要把儒家的地位压下去,把诸子的地位提高,认为学术的价值不分等级,学术就是学术,研究韩非子、墨子和研究孔子、孟子同样价值,这是思想的混乱。你的学术如何精致是一回事,你走哪一条路是另一回事。现在的学术界不知道、不能分别“方向的”问题和“远近的”问题,“方向的偏正”和“前进的远近”这两种概念是不一样的。比如有人说我研究儒家,对儒家有了解,有人说我专门研究韩非子、墨子,而这个研究韩非子墨子的人,穷尽一生,把韩非子墨子研究得非常精深,走得很远,而这个研究儒家的人,才气不够,用功不够,他走得比较近,于是,我们学界就认为,这个把韩非子研究好的,他就是标准的读书人,应该在学术界有很高位置。这或许可以承认他的价值,但你要知道,这种价值和走对了路的价值是不一样的两种价值判断。这也是一种“本末”的见识啊!

 

我们回来说,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有相当广度深度的表现,最少我们看到有两家已经达到非常高明的境界,就儒家道家,光凭这两家就可以保佑我们中华民族永远流传世界之上,后来我们又吸收了印度的佛教,这是我常提到的文化观念,为什么我们要吸收佛教呢?因为佛教也是人类智慧的表现,也有“道”在其中,这价值虽然不是中国人开创,但是当你遇到它的时候,就像刚才所说,你开拓生命的机缘到了,虽然那道理不是由自己民族发现出来,但是看到别人的表现,我们应尊重他,所以,现在说一句跑马的话,假如中国读书人而不懂佛教,不读佛经,你也枉为了中国读书人了,因为中华民族的祖先老早就把佛教的智慧看得很重,吸收进来消化了,成为中华民族的智慧之一,而与儒道两家相辅相成,我们祖先用这么大的努力,开拓了这么一个新的世界,我们子孙为什么不去承继呢?你不是自己障碍自己吗?所以现在我们应该尽力去恢复古人那种开阔的心胸,才对得起祖先。我们的祖先吸收佛教,不是让你去信佛教,而是不管信不信佛教,你要尊重这种智慧,多少要有点了解,到了解的时候,信也可以不信也可以,对学问的了解和对宗教的信仰,这本是两套观念,不可混为一谈。

 

中西文化的特质

 

中华民族本来是这样好学、理性,时时想要反省自己开拓自己。而开拓自己的方法,刚才讲到一种是反本开新,另一种是往外看,多接触多学习。近一百年来,中国人遇到的另一个文化就是西方文化。西方文化的重点是什么?是知识。如果知识相对集中一点,叫科技。知识的成就表现最亮眼的是科技。你也可以说中国古时候也有相当的知识,也有科技,当然也可以这样讲,但是不要争吵了,中国纵使有科技,但没有现代化的科技,可以说是前科学,所以五四时代提出来科学与民主,这两个大概念的确是很重要的,这是现代化的主要内容,也就是说西化的主要内容。现在全世界哪个国家学到了这两样,才可以叫做现代化国家,如果这两样没有学成,就不是现代化国家。完全现代化的国家,又叫做已开发国家,刚刚在学的国家叫开发中国家,还没有学到这两种人类文化表现的叫做未开发国家。所以现代化的“现代”这两个字不是时间观念,它是文化观念,是价值观念。并不是生活在现代,都是现代人和现代国家,而是你有现代人共同承认的社会文化历史价值,这些价值其实都从西方来。尤其是东方民族——更尤其是代表东方文化的中国人——丧失了自己的文化信心以后,全世界的文化价值几乎只剩下西方的文化价值,这西方的文化价值可以用科学民主来代表,这叫做现代化。

 

现代化需要不需要?当然需要,这似乎不用讨论了。但是我们心灵中必须有非常清楚的认识,你不要认为不需要讨论,大家都能接受就行了。一个心灵明白的人,要对于自己所接受的东西,整个时代接受的东西重新思考一遍,思考这样接受合理不合理?我们是否要继续下去?所以我刚才说,现代化要不要,一般人认为你何必问这个问题呢,我们当然要追求现代化。可是你的心灵不要停在这个层次上,虽然大家都接受了,你模糊之中好像知道这是必须接受的,这还不行,一个心灵真正上进的人,你必须对社会上流行的任何观念,都要清楚明白,明白它的来龙去脉,而且明白你为什么要接受,以及你要用多少精神力气来接受。这很重要啊,一般人在这种多层次的问题的考虑上都是肤浅的糊涂的。刚才讲,西方的现代化是有价值的,科学民主对人类是有贡献的,我们大体都接受了,但是再进一步,你是否知道他为什么有贡献,假如你还是模糊的,这是很可惜的,别的观念一来冲击,你又糊涂了。这就是为什么百姓容易受愚弄,为什么社会上的人大都盲从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大家头脑糊涂,只有一些很粗浅的,似是而非的,或者说,你有所见,有所坚持,但是你不知道为何而坚持,这样你的生命还是站不住的。对整个国家民族的文化走向上,我们如果问一句:需不需要现代化?很多人可能会不假思索地说需要。如果再问一句,你为什么需要现代化?就很少人说得清楚了。只有这个问题解决了,才能再问下一步,你如何现代化?你需要做哪些工作?这些工作再分下去很细,从哪里做起?如何做?做到什么程度?这就更不容易回答了。假如一个人对这些问题没有意识,他糊涂,他的人生价值性就减弱了。而假如国家民族的领导人也没意识,那这个国家民族是很危险的。不管个人,还是国家,你没意识地随着别人走,纵使走对了路,你还是没有什么价值可言的。没意识地跟着走,叫盲从,孔子也说:“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在大马路上听到一些事,还没思考清楚,还没验证,就在途中依样画葫芦地说出去了,是一个不长进的人。所以,我们应该记住,“不可以盲从,不可以没意识地只跟人家走。”这种“不可以只跟人家走”的呼吁,在西方叫“存在主义”。他们主张:“一个人往往是不存在的,你必须知道你的存在,并且知道你为何而存在,否则,你是不存在的。”所以,你必须自我明白,必须自我掌握自己的生命,必须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为什么这样做。当然,你如果能这样想,你将也会明白别人为什么那样想、那样讲、那样做,就是你对你的生命能自我觉醒,自我明白,你才是为自己而活,你才算是存在的。一个人要达到这样的能力,当然不容易,但其实也不很困难。可惜我们当代的教育很少启发这方面的智慧,就是我们还没有开“天眼”,我们所开的只是肉眼。所以大家要经常思考这些问题,你的所作所为才有根,你的生命才能笃定,不会风雨飘摇。

 

好了,现在不是你思考的时候,今天既然有这个课程,我就来说说,供给大家做参考,养成了这种态度以后,随时可以做工夫。你不一定完全跟我一样想,如果你完全跟我一样想、一样做,也要因为你自己反省了,返回自己的心灵了,认为我的说法和你的心灵所愿的一致,你也愿意这样想。于是那就是你为自己而想,不就是跟着我而想。你想通了,就按自己想的去做,你就不是为我做,不是为了什么团体来做,甚至讲得大一点,不是为了民族而做,不是为了国家而做,不是为了天地宇宙而做,只是为了自己而做。当你能够这样想问题的时候,能够这样做人做事的时候,你正是为社会国家、为历史文化、为天地宇宙而做。要不然啊,平日所做所为,都是糊里糊涂,都是莫名其妙的,都是不存在的。

 

我们再把话题拉回来,我们要追求现代化,这句话也要稍微说明一下。不管我们追求什么,都一定要回归到文化本身,回归到人性基础上。当前时代逼迫我们要现代化,但我们要不要接受逼迫,也要回归到人性基础、文化本质上来思考。而刚才说了这个现代化,也不过是西方近三百年来的成就而已,也就是说西方从希腊开始有文化的传统,经过了罗马,经过了中世纪,经过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到工业革命,这一长串,也是两千多年。各位,也不容易啊!虽然西方有许多小民族,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一条文化的主线,往往野蛮民族打败了文明民族,但野蛮民族被文明民族的文化所笼络了,所融合了,那个野蛮民族在历史中消失了。人类发展到最后,是文化的存在,不是哪个民族血统的存在,所以我们一讲西方,就讲西方文化,很少讲某个族的人。从希腊哲学到罗马的法典,再加上希伯来宗教传统——后来变成耶酥传统,这哲学、政治、宗教,三方面汇流到近几百年来的文艺复兴,开出现代化。由希腊哲学对于外在事物研究了解的兴趣,开出近代的科学,由罗马的法律,加上基督教的平等博爱的信念,开出大家互相约束共同遵守的宪法,形成了现代化的民主制度。科学和民主的成就,是有本可循的啊,寻根探源,也都是人类理性的表现。所以西方文化是有价值的,现代化是应该走的路,至于你走到什么程度,或许有细节要拿捏,但是这主要方向,确实是人类理性很重要的成就。

 

我们以后看人类心灵的表现,可以用简单分类方法,按照一般人的观念分成东方与西方,这也应合了哲学家对于人类理性的了解。两百多年前,德国哲学家康德对人类理性的研究,发展出所谓批判的哲学,批判的意思就是对人类理性做反省和衡量,人类理性可以达到的地方,就说他可以达到,如果达不到的地方,我们就说他达不到。人类理性按照什么原理原则来运作呢?他把人类理性的原始功能大分为两类,就是人类理性的两种用途、两种表现。“理性”是近代翻译西方reason一词,这翻译得不错,什么是理性?顾名思义,是合理的性质,或合理的性能,或合理的天性,这样的意思很贴合康德的原意。我们另有一个词叫“理想”,是依照道理去想,所以,凡是理性的,都是有价值的,凡是理想都是可以实践,可以实现的,纵使不能全部实现,但是可以日渐向理想而趋近,日渐完成。而且因为他的合理,纵使一时没有大成,但只要往前走一步,都是有价值的,每走一步都是踏踏实实,对得起自己人生的。反之,一个没有理想的人,其生命是没有目的的,其所作所为,都是糊涂的。所以要做一个有理想的人,按照理想去做事,你才能累积人生的意义,凡是依理而想,依理而行,都有前途可观。不过,依照理想而思而行的人,往往一时有许多艰难——因为普遍的人是没有理想的,一个有理想的人在现实上会遭受很多质疑——但是一个有理想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而做,他一步步都很笃定,每一步都在印证人生的意义,越走就感觉到自己是真正地活着,而且越活越广大。如果没有理想呢,依照社会风气赶时髦,大家向钱看你就向钱看,大家急功近利你也不甘落后,大家趋炎附势你也未能免俗,但这样一个没有理想的人,或许他真的能有轰轰烈烈的成就,终究与自家生命了不相干,他的繁花如锦,终归烟消云散,到最后,难免与草木同朽。听说外国有一个石油大亨,赚了很多钱,自己一生都数不完、用不完,他临死的时候,交待后人,把他的棺材挖两个洞,让他的手伸在外面,这样带着他的棺材去游街,他要让世人看看他这个大亨带走了什么,当然,所带走的,是“两手空空”!所以一个人要按照自己认定的理想去为人去处事,这是真正的人生智慧,这里面有永恒的价值。我并不是说赚钱没有价值,你如果认为赚钱是应该走的路,你凭着良心应该赚钱,那么赚钱对于你来讲就是有价值的,凭着良心赚钱的人用正当的方式就算赚不到钱,他也觉得活得很有意义,所以一个有理想的人,按照理想去做事情的人,他永远是平静安稳的,坦荡光明的,这种心态本身,就是所谓的“幸福”。

 

现在我们说理性,是合理的本性、合理的性质、合理的性能。性质,是从它的“存在”说,而有其存在,就应有其作用,存在的作用,就叫做“性能”,从这个“性”,就有能力可以往前开发。这就像佛家所说的“根”,我们有六根,用树的根做比喻,根是可以生长的,是有作用的,譬如“眼根”,它有见的性,也就有见的能,理性就是合理的性质和能力。人类是不是有理性,或许不必再讨论了,从希腊时代就把人类定义为“理性的动物”,你大体不会承认自己没有理性吧。康德讲的理性从用上看出来,更有切实明白的意义,这个理性发挥两种作用,一种叫做“思辨的使用”,分为感性知性理性三层,大体来说,是成就知识的能力,一种是“实践的使用”,会自立道德法则,而激发生命的道德感进而服从法则而做道德的实践。这是一大套精密的哲学,要深入了解,需要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两本大书,那并不容易看。我们现在只能对人类的理性运用和其所成就的学问系统,作一简单的归类。我的老师牟宗三先生,有一本书叫《生命的学问》,希望大家有机会看一看,如果买不到,可以上网搜索,有人把它发在网上了,这本书大概半天就可以看完,看完以后对于人生智慧、哲学思考有很大的好处。牟宗三先生就把人类的学问分成两大类,一种叫做“知识的学问”,一种叫做“生命的学问”。按照现在一般讲法,也可以分成科技的、人文的,或者刚才我们讲西方的、东方的。人类在地球不同的地区,经过数千万年,在近五千年来有心灵的发展,近两千多年来理性的学问逐渐成型,而东西两半球发展的人类理

 

性的方向不同,成就了不同的学问系统,恰好发挥了两种理性的作用,合乎哲学家对于整个人性的了解。各位,这样的认识是很重要的,它对我们个人如何立定人生的志向很重要,对我们如何把握民族文化发展的方向很重要,为什么?因为中国从古以来,儒家道家佛家的学问,大体都是在智慧方面、生命方面、人文方面的成就,而西方在思考方面、科技方面、知识方面,也走对了路。

 

智慧与知识之学

 

我们说“东方的成就”,这个“成就”是已经成就了的,就是到了智慧最高点了,智慧是可以成就到最高点的。而西方对于知识、对于思辨理性的运用,是“走对了路”,并没有说他已经成就了,因为知识是不可能成就了的,知识是日新月异、一直往前走的,然而知识这样一直走,到底会走到哪里?这个问题认真想起来,是很可怕的。但智慧走到哪里,它是定的,只要一个民族出了圣人,智慧就是如此,而且不同民族出圣人,所有智慧都是相通的。各位,这是了不起的认识啊!这种对学问特质的分辨,一定要先学会啊!东方的学问表现的是智慧型的,智慧是到了就到了,一成永成的啊!到了就到了是什么意思?就是不会再长进了啊。从来没有一个佛教徒说,我学佛,等我悟道了,我将比释迦牟尼的境界还高,那要被人笑死了。自从五四以来,很多中国人美慕西方文化一直在进步,精益求精,日新月异,而反观中华民族自从两千多年前出了孔子老子,好像文化就停止发展了,所有后来的儒家道家,都以孔子老子为师,一辈子只讲孔子老子,从来没有进步,真是迂腐。他们想这样把中国骂倒,甚至到现在,一些号称学者的人也这样说,真是无聊、糊涂!你以后再听到这样的话,你不可以就胆怯了,就觉得没面子了!反而要高兴才对啊!康德既然能分辨人类学问的性质,是不会像五四以来的中国学者这样看待儒家道家的,当然康德没有接触中国学问,但是他的学问很有中国味,康德很了不起。可见人类不论在何时何地,如果从理性而思考,进到最高明的地方,都是相通的!中国学问,或者说中国和印度的学问,是属于智慧之学。智慧是可以一成永成的,所以不需要再进步。但是智慧是每个人都要从零开始走,而且每个人都要自己去走他的行程,圣人走过的,是圣人的成就,不是你的。你也不能直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前进,你要亲自从头开始,走它一遭、才算数!当每个时代的人都自己走自己的行程的时候,在行程之中,会有时代特别要面对的事务,在那事务上,是可以有累积的、是日渐丰富的,但在那个智慧的高度上,是无所谓累积进步的。每个孩子生下来他就要自己去走向圣人,每一代都这样走,走到最高点,也与古圣同高,千圣只是同一圣,千佛只是同一佛。这是一定的,这一定,是学问的特质规定的,是人类的理性规定的,也是天地造化的道理规定的。

 

西方的学问,走的是思考的路、知识的路。这个思考也起自于人类的本性本心,没错,但是思考运用的方向,是外在的世界。外在的世界无穷无尽,往大处走是大宇宙,往小处走是小宇宙,大宇宙无穷无尽,小宇宙也无穷无尽。所以,知识是永远往前进的,而知识是可以累积的。他们日新月异、精益求精,每一代都比前一代还要进步一点,这也是一定的,也是学问的特质规定的,是人类理性规定的,是天地造化的道理规定的。如果以西方对人性这方面的开发,比照说东方人守旧,这不是莫名其妙吗?知识要日新月异,这是它学问的本质如此,西方人走这条路,就是每一代要接着往前走,但是不知道到最后是走到哪里去。而中国人走的路是很明确的,每个人都要走向同一个地方,向往的最高点是一致的。如果你了解了这两种学问,你就不会心慌,别人随便乱讲,你不会受到蛊惑,如果让中国人普遍都有这种见识,那一百年来慌乱的中华民族,就好像吃了定心丸,不会再有信心危机,民心马上笃定,中华文化可以找到方向,而有正常的发展。这叫做“一招救国”!

 

从一百年前中国和西方接触,就应该这样看事情了,我们已经荒废了一百年,不要再荒废下去了!我们现在走到谷底了,走到悬崖边了,趁这个时机,该反省了!我们的前途还是广大的!尤其老天的厚爱,哲学家发现人类理性只有这两种用途,我们又发现东西方各成就了一个方向,而现在是东西方交通和信息这么方便,生长在这个年代的人类,可以一下看到两种人类理性的光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地球这一期的冰河期以来,到现在,人类才有这个机会。从今天起,只要人类不再贪婪、不再战争,各民族把他的理性良知拿出来,互相学习,那将是天堂世界啊!我们中华民族的子孙,生在这个时代里,不要把古代的儒释道当作包袱,也不要把西方当作崇拜的偶像,我们应该把两者都看成人类理性应有的开展,当作我们的宝藏,我们应该庆幸才对。现在很多大学生都在抱怨社会,很多年轻人都愤世嫉俗,他有那么多的学问要学而不去学,有这么好的宝藏而不去珍惜,他们的生命是迷茫的,这太可怜了。但是这可怜从哪里来呢?是他自己造成的吗?是他愿意这样子吗?不是,而是因为我们家庭、我们学校、我们社会从没有好好教养他们,没有明白告诉他们,所以,他们的眼睛没有张开,他们的心灵闭塞了。

 

现在,我们每个人要从自己做起,自己先好好思考,让清明的心灵、好学的精神、包容的态度,表现在日常的言语行为中,则你渐渐会是一个坦荡而幸福的人,你也会渐渐感染你周围的亲友学生,大家都做这种人,就会相互尊重,无怨无悔,所谓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天下大乐,莫过于此!

 

我们下面接着讲落实的细节。既然人类文化的路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智慧的路,智慧的路,有儒释道三家,也只有这三家了,我们祖先都开发出来了,你不可能重新去开了,你只是选择哪一条路而已。你去选择,一种是从人生正面的路走进去,一种是从人生反面的路走进去。从正面的路开发出智慧,就是儒家,儒家认识到人心的光明,称为本心,从本心而发,从良知而行,你就日渐光辉,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从这条路,你就渐渐走近圣人,走多少算多少,走多少你的得就有多少,每一步都是你的得,从不浪费,这是最坦然明白,最安稳而回报最强的一种生命的投资。你的一言一行,一句好话,就为世间带来温暖,你一个好的眼神,就给人功德。从正面看人生,人性本自见在、本自光明。《大学》说人人皆具明德,孟子说人人皆具善性。生命的实践,只要从人性而发,从良知而行,这是人生的一条大路,这是儒家的路,从人生的正面直接切入,号称是“大中至正”的路。另一面则是相反的路,是从负面来看人生,佛家把把人生的起源看做是无明的、污染的、烦恼的,把宇宙看成是业障的现前,把人间看作是五浊恶世、无边苦海;道家看出人生总是带着成心偏见,是很容易起执着,是常远离自然、违背天道的,所以庄子感叹人生芒味“天下沉浊”。

 

难道人生没有业障烦恼吗,难道你没有执着成心吗?那当然有。那我们又问,难道你没有良心吗?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想要仁当下就可以成就仁德,孟子说四端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不是吗?是。这两方面都对,他们只是从不同角度来理解人生。本来对人性就可以有两层的看法,一层在上一层在下,你站在上层超越面来看,人性本来是光明的,这是儒家的看法,你从人的现实性、有限性——如基督教说人类是上帝所造,从这被造的有限的存在来看,当然是污浊的、烦恼的。这两面都有道理啊,所以没有儒家道家佛家的不同,或者说不可以有三家的争论,如果在这里起争论,都是不明理有多种,不知道人的生命是一个两层的组合体。你了解人生的整体了,就会知道那些圣者所说,都是不可违背的。他们讲的相反,却刚好相成。

 

一个人把自己的生命实实在在的体贴了践行了,便不会自起疑惑,也不会常想跟人争辩——不客气的说,人类的祖先老早已经把这两层的向度指明了,教导的文章不知道有多少,那些深通人性的教导就表现在经、论、传中。中国有“经传”的传统,印度有“经论”的传统。“经”者,圣人所说,佛所说;“论”者,贤者所论,菩萨所论。照中国儒家的经传传统,句句都在告诉我们,人性是光明的,你要把你光明的人性体贴在心、日渐扩充、达成内圣外王的圣业。印度的经论传统,就告诉我们人之所以生成,本来是由于无明,你的心灵是虚假的、不安的、动荡的,在苦海中头出头没的,所以你要远离世间,厌弃人群,出家索居,静定思维,停止你的盲动,关闭你的六根,远离你的五欲,消除你的三业,回归到心灵的清净。那时,烦恼无常、苦空无我就变成“常乐我净”,你将会发现,人性原来就是佛性,众生与我为一,这时候就会开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菩萨道。这不也类似“内圣外王”之教吗?但进入的途径毕竟不一样。

 

西方文化的价值

 

你现在面对人生的抉择很简单,不需要开创,只需要你去选择哪个入路。一般人是不知如何选择,因为一般人是糊里糊涂的,遇到哪一个高人,就投在他的门下去了。将来我们要倡导给所有国民,所有青少年,不可以随便的投效哪一个宗教,投效哪一个老师,要不然社会还是动荡的,你的心灵还是不安的,你还是不为自己而活!

 

这个工作要自己做,不过你不要担心,说我选择错了怎么办?这没有什么不对,都对。有人说我走了这一边不能走那一边,我的生命不完满了怎么办?不是这样的,也可以两面同时承认的,只要你心灵开放,只要你尊重别人,不要用你这个教批评那个教。假如有所批评,你也要知道为何批评,如何批评,这样,就是“见仁见智”,而不是“是己非人”。

 

不过这类属于智慧的路不是今天的重点,今天的重点是另外一条路,所谓科技的路、思考的路、知识的路。这条路中国人不是不懂,不是一点成绩都没有,李约瑟研究中国科技史,不是一直赞叹中国的科技成就老早就非常高明了吗?这个西方人替中国人打气,有的中国人很感谢他,不过,我看打气也没什么必要,没有就没有,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我们不是没有,只是不够,我们的知识没有达到形式的精密的阶段。我听说净空法师说,中国古人为什么不发展科学?不是因为不懂,不是中国人没有头脑、没有逻辑,而是古代圣人早就看出来,科技发展是有危险的,知识发展到某一个高度的时候,正好把人类推向深渊,使人类毁灭。这种讲法也颇有意思,虽然不科学,但是很有意思。各位,你应该怎么看这个问题,我们要不要科学?这个问题还很简单,比较难的问题是,科学是什么?我们应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科学?我们要不要科学,我们现在讲现代化,科学的普世价值已经很明显了,不必再争论。但科学是怎样的东西呢?从本质上比较原则性的讲,科学就是人类从思辨理性出发而对于天下事物研究的态度和成果,这种学问叫科学。science本来是指合理的、有次序的学问,所以在古希腊,科学和哲学是一样的意思。你有合理的思考,按照一定步骤不慌不忙,没有错误,这种学问叫做科学。现在科学这个词语被“自然科学”给占用,本来所有系统明白的学问都可以叫做science,叫做科学,但近两三百年来,西方人的自然科学成就独大,就占用了“科学”这一个通称。我们现在一讲到科学,许多人的印象就是所谓自然科学。当然有些人的心中还有所谓“人文科学”,不过,现在西方式的人文科学,不是真正从“人文”出发的“明白有序的学问”,而是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研究人文的成果。以自然科学吞没人文科学,对人生全面的了解当然有不足的地方。

 

总之,西方学问走的是思辨理性的路,我们明显看到的成就是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中国人一百年来喊一个很响亮的口号,叫“科技救国”,什么意思?就是用科学技术来制造精细武器,带动经济发展,让我们兵力强大,赚很多钱,好像就是科技救国了。我们几乎没想到科技救国这个词的意思应该是:我们依照人类思辨理性的发展,对于天下事物,研究得更加清楚明白,来表现人类天生的本分,来尽我们的天德——这也是老天给我们的德性啊,你把它实现出来,人生几十年,你很努力对事物之理——朱子说“统体一太极,物物一太极”,天地宇宙合起来是一个道理,而万事万物也都有它的道理,人生于天地之间,对每一个太极之理研究清楚,这也是人类的天职啊。刚才说科技救国,我们国家是为富国强兵而发展科技,还是为了尽民族本份来做?我们国民是为赚钱来而尊重科技,还是为尽人类的本性来做?依我的了解,很少有人想到这是为人类本性而做。人类对自己存在的世界本来就会有好奇心,而人类理性本自有思考的能力,我们应该用那合理的思考能力来了解、分析、综合世界万物的道理,成就明白的学问。中国人对西方文化是这样想的吗?不是的!从五四以来,五四文化运动的名流学者,就不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到现在,中国人还没有走向科学的正途,不走正路,而只想“超欧赶美”,就是妄想!妄想,是没有创造性的,只想现实的应用,是学不好科学的。就算学好了,也对世界没有贡献,也许将来毁灭世界的就是这种中国五四式的“科学”!

 

所以我们要正本清源,既然要吸收西方文化,要知道它的价值在哪里。所谓价值,都要从人性出发,才有价值,依照天道,才有价值,不是让你赚钱就有价值,不是能够把别人打败就有价值。固然人生可以赚钱,国家可以把别人打败,但这不是科学的本质,作为一个泱泱的大国以及大国的国民,我们要回归人性来研究科学,来提倡科学,这样我们才对得起人类,科学才不会作怪。一百年了,白白浪费中国人的聪明,现在学校还是以科学为标准,数理化数理化,家长和老师天天关心数理化,你教出什么中国人的科学能力了?!你教出什么中国人为整个人类思考做贡献的心灵了?!你没有!你假的!整个教育都作假了!你怎么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西方人,对得起我们的祖先啊!

 

所以人类两种理性都要开发,我们第一个工作要继承自己传统,刚才说过了儒释道三家你可以自己去选择,但不要执着于某一家,因为这三条路的目的是相通的,只是对于人生看法不同,起步不同,走到最后都是整个人性完全开发。用佛家的话讲,人性就是佛性,用儒家的话讲,人性就是圣性,人与宇宙是相通的。说成圣,人德就可以通于天德,道德次序就是宇宙次序;说成佛,众生就可以通于佛法界,空性就是万法之性。这种智慧是人类非常宝贵的成就,不可以以西方一时的光彩,来否定了东方的智慧,如果否定了,那可能是因小失大、舍本逐末!——刚才也讲到本末问题,什么是本什么是末呢?为什么把中国的学问看成是本,而西方的学问是末?是不是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才这样?又为什么张之洞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是不是民族主义?现在的学术界,群言淆乱,民众更不能好好思考,或者观念杂陈,莫知所从,或者见了风就是雨,拿了鸡毛当令箭。如果我们能做一点思考,明白了以后,别人说什么都不怕。譬如有人说你保守,我就保守怎么样!人家说你开倒车,难道你开车就只往前开吗,一辆车如果只能往前开,这车子谁买啊?我就开倒车,怎么样?你复古,我复古怎么样!西方的文艺复兴不是复古吗,他们是复他们希腊的古啊,西方人不怕复古,他们复古,我们还赞赏称他们是“反本开新”,中国人就单单讥笑中国人复古,说是“食古不化”,真是莫名其妙啊!

 

所以,我们到了静下心来,立稳自己脚跟,明明白白做人的时候了。首先要从我们这一批对经典还保持一种向往之情,一种敬重之意的读经推广者做起,因为别人是不可寄望了。我们自己可能也是没有指望的人,我们就教导下一代。所有经典都是智慧之言,都是开放的心胸,都是创造性的语言、原创性的思想。好好把握,我们将会发现人性表现的多元,正视人类文化的丰富,而这些多元与丰富都出于同一个人性。不管哲学家还是圣人都这样讲,哲学家,像康德,就这样讲;圣人,包括儒释道三家,都这样讲,如果我们明白道理了,应该也会这样讲。

 

一心开二门

 

刚才讲了些大道理,有时候大道理是不切实际的,有些人会听起来觉得夸夸其谈,怀疑讲这些有什么用?刚才说了,如果是从本性出发的大道理,它同时就是可以实用的,凡是道理都可以用在现实中,因为所有现实,从大的眼光来看——统体一太极,物物一太极——每一个事物都有它的道理,而天下每一事物的小道理是从大道理而来,小道理与大道理内在是相通的。刚才说了整个人类理性历史文化开展的大略方向,于是我们要有一个真正多元的观念,所谓“圆满无尽”,多元并不是平板的。如果只知道平板的多元,最后将没有归宗,没有归宗的多元是糊涂的,到最后往往是要么坚持己见排斥他人,要么糊里糊涂各打五十大板。其实,多元要从一元开出,牟宗三先生以“一心开二门”作为一切哲学的基本模型,这是借用佛家《大乘起信论》的术语,“一心”在佛家是指“佛心”,在圣人呢,可以说是“良心”或者“圣心”,一心开出“二门”,不是开出平等的二门,是开出上下的二门。按照佛家的讲法,上开“真如门”,下开“生灭门”,真如者,真正如其所如,所以真就是如,就是世界的万象本来是什么,你就依照他本来的面目来认识他,这叫“如其所如”,佛家认为一般人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是有限的、污染的、无明的,所以你对世界的认识是假的,这个“假”要去掉,去掉“假”以后就是“空”,去掉假成就的“空”里,“真”的面目就显出来,所以“空”就是“真”,就是“如”,“如其所如”叫“如如”,也就是“真”的世界的本相。真的世界的本相,一方面说它是“真”,一方面说它是“空”,所以“空”不是什么都没有,它反而是绝对的“真”,真实的“如”,也就是“本来面目”。这种证空见空的心就是智慧的心、超越的心,用这样的心面对的世界,眼前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这样开出的门,它涵摄万法,叫做“真如门”。而众生的生命在无明中,他的心不清净,他不能直开“真如门”,他在现实生命中,所开的是“生灭门”,生灭就是“无常”,所谓“生老病死,成住败空”,在时间空间中的事物就是无常,无常是苦,这叫生灭门。

 

“真如门”是一元的,只有在“生灭门”处有多元。用普通的话来讲,我们人的本性有超越的一面,那是一元的,但人在现实上的表现,受限于民族性、时代性、个性、习性,所以就有自己生命的特质,这种生命的特质,刚才说如果是合理的,就是文化的特性,如果是不合理的,就是个人闹情绪。合理的文化已经可以有多方面的开发,闹情绪那更是言人人殊。所以多元是在生灭门说的,是在现实上说的。现实上的世界必定是多元的。

 

所以,从大分类来说,人类学问的表现至少有两个元——知识的学问、智慧的学问——用牟先生的辞语,说为“知识的学问”和“生命的学问”——智慧的学问、生命的学问这边,自人类有史以来,表现为儒释道三家,现在如果加上基督教,或者加上以基督教为代表的西方式一神论的宗教,则有四家——这一神教也有相当的智慧,它其实是走向真如门的,只是走得不透——真如门是一元,不过走向真如门的方式有多种,从大处说,各个民族的历史地理等机缘的不同,从小处说,各个人的个性、理解能力、领悟能力不同,而有不同的学问开出,开出而能成某一学问的型态,可以教导众生,便成为一种“教”,以“教”行其教导而移风化俗,称为“教化”。所以智慧之学是上通于真如门的学问,是真如门直接的开显。而生灭门,依照人类特别的心灵——人类特有的心灵能力,康德叫做“思辨理性”——理性在“思辨”活动上的表现,这种心灵能力在东方,儒家叫“见闻之知”,在佛家叫“识心”,道家叫“成心”。佛家把心灵分成两面,一面是“识心”,一面是“智心”,修行佛法就是为了“转识成智”。因为人类用“认识心”去认识世界,不管你用显微镜认识的多么精细,或者用火箭、用望远镜对太空认识得多么广大,永远跳不出用自己的“识心”认识世界的规范,凡是用识心所认识的世界,就只能是“以识心认出来的世界”,而非“真实世界的本来面目”。所以依照佛教的说法,人类的知识不管多么广大,多么精细,你永远在“生灭门”中,都在“识心”范围之内,在佛家看,这识心是要转的,不转就不能悟道,叫“转识成智”。人类的智慧之学就是要开显“真如门”,或者儒家说的开显人类的良知,表现天德。

 

刚才说知识的学问、智慧的学问是人类心灵的两大表现,如同我这两只手,左手在左,右手在右,我的手现在是这样比的;但是下面我要换一个手法:人类的知识有两种,一种是知识的学问,在下、一种是生命的学问,在上。各位,手法不同,就代表认识能力的不同。比较客气的讲法,人类的文化有西方文化、有东方文化,两个文化左右分立;若不客气地讲,真正壁立千仞从最高点讲下来、从天眼看下来,人类的学问应该是知识的学问在下,生命的学问在上、应该是西方的学问在下,东方的学问在上。你承认吗?

 

你不这样看,能够真正安排人类学问的轻重、本末、先后吗?你不这样安排,对得起你的人性吗,对得起国家民族吗,对得起这个时代吗,对得起天地吗?所以不是我们自认为是世界的中心而自称中国,不是我们几千年出了多少圣贤,所以这样讲话,不是!而是纵使跳出民族,跳出历史,跳出传统,依照人的本性来说,依然要讲这样的话。人类理性的两种表现不是并列的,它是隶属的,有一个是主导的,有一个是被主导的。如果我们能这样看,这叫做“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我们的心灵才能有最大的底定,我们人类才有前途可言,你才可以上通天德、下开人德,否则,人类何去何从,永远还在迷茫中。

 

清朝末年张之洞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现在很多人对这句话起反感。他为什么起反感呢?他说把西方看得那么低,这是中国大汉沙文主义。如果你也这样认为,我看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知识分子了,张之洞为何如此说,是不是真的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来说这句话,你还不知道呢。清末的维新思想,是受日本“明治维新”的启发,但明治维新是比较成功的,虽然明治维新也不是最理想的,但中国学习西方比日本还差一级,为什么?因为起步就不一样,失之毫厘,谬以干里。明治维新的起步就相当正确,伊藤博文这些学者跟天皇说,现在我们遇到两种学问了,一种是从唐朝以来的汉学——日本是从唐朝以后才有真正的文化,学唐朝的,他们叫汉学——现在又遇到西方的文明——日本比中国开放的早,本来中国明末利玛窦来的时候很早已经接触到西方学问,而且开始学习,已经有了相当的成果,但是很不幸地,清朝初年开始闭关自守,完全断绝西方文化传入的机会。日本到明治天皇的时候就知道有西方文化了,不能只有汉文化了,但是这些学者跟天皇建议,汉学如米饭,西学如小菜,你吃饭要米饭配小菜,在汉文化的基础上,兼取西方文化,所以明治维新顺理成章,有相当的成就。虽然明治维新也是有遗憾的,最后“脱亚入欧”的主张还是占了上风。但是日本人毕竟没有完全放弃汉文化的合理价值,也一直给予其一定的位置。但请问中国人是怎么面对西方的?我们到现在整个民族还这么混乱,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是我们自己的心灵造成的,整个民族走错了路。所以我们要打开眼界,看清人类理性的两种表现,一个西方一个东方,一个知识的学问一个生命的学问,一个识心一个智心,你要想到佛教讲“转识成智”,儒家讲“内圣外王”,“外王”要用“内圣”来开,所以“内圣”是本,“外王”是末。这两个层次,不是两个面向,面向是平列的,层次是上下的,在上下两层的思考中,就可以讲“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这只是日本人这样看,张之洞这样讲吗?不是的,康德既把人类理性二用分成思辨的理性、实践的理性。他又说实践的理性是人类理性的“拱心石”,就是有一个拱门,拱心石就是最高的最中间的让整个拱门可以稳住的那一块,也就是最核心、最主要的一块。又说:人类的“实践理性”有优先性,优先于“思辨理性”,康德是西方人啊,这些话是西方人说的,我们不是要全盘西化吗?如果根本不知道西方是什么,怎么西化呢?所有圣人所见都一样,所有有智慧的人所见都是雷同的,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我们一百年来学什么西方了?你只是用庸俗的心,来认定西方两千年的学问,你只是以功利的心来面对当前中西文化融合的大时代的问题,这怎么可以?中国的五四的那些名流,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没有真正的思考能力,而他们的思想却透过体制教育影响了整个中华民族,如今的中华民族谁来做主啊?

 

好,我们既然把两大学问之路讲得比较清楚了,我们的责任,首先,对于中国的学问,要继承,凭什么继承?已经讲很多了,我们读经就是一个很简单、很有效的方法。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一个从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孩子,长大后就很容易自我开发或接受开发,如果一个人的肚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只是一些时代杂乱的风气,这种人能够受教吗?就好像龙都没有画好,怎么给他点晴呢?所以,我们现在先要画龙。有人说:你们读经就好了吗,我没有说只有读经就好了,但你不读经,一定不会好!

 

中国文化就这么简单可以传下来,我们相信人性,相信智慧是不死的,人心是永在的,很容易就被发现的!只要你不用莫名其妙的手段来压迫他、障碍他,所以以读经来做为继承传统的基础这条路,我很有信心。进一步,有人说:读经是在为复兴中华文化而努力。因为中华文化被遗忘了一百年了,如今,到了十字路口,要继续打倒?还是要复兴?各有市场,所以对读经,或质疑、或赞叹。我经常遇到有人说我是在为复兴中华文化而奔走,听到这样的评论,当时如果没有时间,我就和他说:不错不错:如果有一点时间,我就告诉他:你错看我了,我不是为中华文化复兴而来,读经是人类必走的路,我是为全人类着想,不只是为中华文化而已。所以中国人不只要读自己的经,复兴自己的文化、中国人也要读西方的经,复兴西方的文化;即使西方人,他们也要读他们的经,复兴他们自己的文化,而且如果西方人想要完成人性的光辉,他们对于东方的实践智慧之学,也要好好学习。人类如果共同尊重普遍的人性,将会放下互相的敌对,不仅对自己民族有好处,对世界也有好处。

 

科学是有意义的

 

如今,我们中国最要静下心来,一方面继承自己传统,一方面要知道人类理性还有其他的表现,虽然是比较下层的表现,但是我们人类就在现实中生活,怎么能对现实的学问不了解呢?但是对现实的学问,能够明白它之后,还能恰当地运用它、安排它,你又要开发它,又不可以受他的迷惑,这就不容易了。这就要求人类有一种天德,才能把人类心灵的结构看清楚,才能把现实学问归给人生智慧所用。什么是智慧?有时我简单地把智慧定义为:“使用知识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一直顺着识心去开发知识,不能善用它,恐怕不但得不到它的好处,可能还会被它所害,所以要有智慧,才不会有差错。

 

我们可以先不知道西方人的智慧达到什么地步,但我们至少知道他们有一个规范定在那里,就是上帝,就是耶稣。耶稣是看不起人间的,他说上帝的归上帝,西泽的归西泽,他说我的国在天上。所以西方人如果好好信他们教,他们的科学不至于走得太偏差,因为不可以违反上帝、代替上帝,这是他们科学的界限。如果中国人来学科学,就不是依靠上帝,我们会有另外一种驾御科学的态度,这样,我们既有能力去发展科学,又有一种能力来应用科学,我们才可以安心地走科学的路。中国人聪明、中国人用功,只要给他一定的经济基础,将来的科学发展应是无可限量,但是如果我们不先把这种智慧的能力、应用科学的能力开发出来,将来中国发展出科学,一枝独秀,不一定有益于中国,也不一定有益于世界。

 

所以从现在开始要用正确的态度学习西方了——先不讲民主那一面,那一面不太好讲——我们讲科学。科学与民主的心灵基础都依于思辨理性,而科学更直接,更具代表性。既是人类理性之成就,我们对这件事的态度,应该首先说:科学是有意义的,科学是要学的。第二句说:科学是本来人类心中就有的。第三句说:任何民族不要害怕科学。第四句说:人类学好了科学,要善用科学。这讲起来就这么简单,但是一百年来,中华民族对科学的观念还没有走上正路。所以,不要认为观念这么平淡无奇,你就看不起,大道至简,你回到本源,什么都很简单。但如果不从本源出发,则全民族长期的努力最终还是只能跟着别人后面跑。天地是一个整体,天地给我们整全的能力,但整体之中有本末轻重,既把握了本,要开出末,应该不是困难的事,有了这样的认识后,就能很好的发展科学。而且,依照我们刚才这样说,科学是亲切的、明白的,我们为什么要害怕科学?

 

人类本来就能研究科学,而我们依照西方发展来看,他们走对了路,什么叫走对了路?他们先开发出人心的逻辑能力,用逻辑的能力来面对万事万物,用逻辑的能力来思考,首先表现为“分别”。佛教说“分别心”人类堕落的根源,但西方人认为那是人类了不起的能力。到底谁说得算呢?这要看你怎么看人生了,或者两方面你都要注意,因为两者都是真理,因为人类的心灵有两种能力。其中,认识的心灵第一度表现就是“逻辑”,“逻辑”,最基本的能力就是“分辨”的能力,其次是“推理”的能力,最后是把分别的东西再综合起来,即“建构系统”的能力,总之,就是“分析和综合”的能力。逻辑是人类基本的能力,西方人有逻辑的能力,我们中国人也一样有,富人有穷人有,古代人有现代人有,而且都一样。所以面对西方文化,我们不要恐惧,我们一百年来就是恐惧。由于恐惧,造成了中国人一种变态的心理,认为逻辑数学自然科学有无上崇高的价值,而且科是很艰难很了不起的成就,于是,制定了一种科学教育的政策,就是全国所有的学生,从很早期,甚至从幼儿园开始,就给他很重的科学的功课,重到他承担不起,重到每个人都要费80%的时间精力来读科学的科目,认为这样,中国国民就可以把科学学好,就可以科学救国,我们这样救国救了一百年,到现在科学还是学不到家,全国学生为了学科学,哀鸿遍野,中国还称不上科学国家。有人说西方文化其发展史是很长远的,经过许多的曲折,中国要成为科学国家不那么容易,就如同中国要学民主,是很困难的、必须从头来,经过几百年的流血抗争,才能学好。

 

我们就要进一步问,科学真是那么困难吗?一定要像西方两千年的发展才有近代的进步吗?而中国没有两千年来这样的传统,所以今天科学就学不好吗?是这样吗?还是科学本来就是人心内在本有的东西,只是我们祖先没有开发得这么精致,也就是不是中国古代没有科学,只是没有这么精致。那我们现在用精致的心来开,不就能开出精致的科学?要开发多久呢?西方开发了两干年,我们中国也要两千年吗?不是。要多久?三十年,只要你走对了路,就三十年。你去看西方科学家,都在三十岁的时候有成就了。一个孩子十岁左右展现他科学的兴趣,三十年以后,四十岁就有成就了。如果四十岁还没有成就,这个科学家很难有成就了。

 

为什么一个人到三十岁四十岁就有精细的科学成就?而中国却很少科学家呢?要成为科学家是有条件的,第一个条件是人人都有的,因为人人都有逻辑的心灵,都有好奇心,都可以做相当研究;第二个条件是,要有做精密研究的特殊心灵质量,一个科学研究者的心灵随时要保持思考的清明,而且要很用功,宁愿关在实验室里数十年,一步一步研究,一点一点累绩,失败了也不气馁,具备这种心灵能力的人已经很少有了;还要有第三个条件,要有一种走得很快的敏锐力,这就有关于禀赋天性了,这就不是努力就有的了。譬如有人说写书法、弹琴、画画等艺术,要成就大家,要有天分,这是人生的经验谈,不无道理。虽然你可以说:纵使没有那么大的天赋,凭努力也可以有相当的成就,不过,毕竟比较难有开创性的成就,也就是很难成为时代性的大师。因为虽然人人心中都有完整的天生的聪明,但毕竟现实的生命有重重的障碍,有人障碍得浅,就开发得快,有人障碍得深,就开发得慢,大家都知道有一句谚语:“一分天才,九十九分努力。”依理论上说,因着努力,任何障碍都可以解除,不过,毕竟只能解除一部分,所以,天才的那一分,当然是很关键的,所以要成就科学家是很困难的。不过,广土众民之中,在人人普遍都本具科学潜能的情况下,天才一定是有的,而天才也很容易被发现的,以中国人口之多,要出一些天才,应该是没问题的。所以,现在最缺乏的不是潜能,不是天才,而是那种科学家的态度。哪个人能够立志走上科学研究之路,只为科学,不论成败,不为名利,这很重要。牛顿不是为了成名,不是为了赚钱研究科学的,爱迪生也不是的,爱因斯坦也不是,反正我们所知道的西方重要的有创造性的科学家,统统不是为名为利而来,他们都是依照人类的认知能力,老老实实走他们的路。走出来了,对世界有了贡献,成名了,他们难道就沾沾自喜吗?不是。走不出来,他也非常笃定,没有抱怨,在这个观点上,科学的态度其实是合乎德性的——就是不为名利,只为真理而奋斗。虽然这个真理不是智慧的真理,乃是知识的真理,但是为知识的真理而奋斗,不计功利,这也需要有相当的德性啊。所以没有德性,就没有科学,如果只凭着功利心,像百年来的中国,科学教育的政策,无非想用科学来赶上西方,发展经济,青少年也是这种求知的心灵,纵使有天才,也是出不了科学家的。

 

学科学的正确心态

 

所以我们现在要倡导百姓有一种正确的学科学的心态,就是不害怕,老老实实,依照人性的理解能力而开发出对事物的研究,还有一点很重要,研究到哪里算哪里,研究得有成就也好,研究得没有成就也好,那就必定会有成就!为什么,因为中国学生那么多,只要我们对有数理能力的学生,不要引导他走向功利,这些人里必定会有天生具足大才华同时肯为真理奋斗的人。只要一千万人里有一个,我们中国三十年后,便有几十上百个科学大家,中国就成为科学强国!西方有所谓科学先进国家,但你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一个国家只要出几个科学家,就是科学国家了!我们中国这么多人,难道不能出几个科学家吗?就没有。如果有科学家,怎么来的,都到美国训练的,在中国就训练不出。很奇怪,本来橘越淮而为枳,现在变了,枳越淮而为橘,一个不能成就的人到了外国就成就了,这什么原因?因为西方人走的路对,而我们走的路错了。我们中国的科学教育走了根本错误的道路,造成多少孩子的痛苦,而一百年没有打造成科学国家。所以从现在开始要走正确的道路,不要浪费生命,不要浪费时间,不要浪费我们的民族了!

 

一百年来,也就是自从中国遇到西方,高喊要科学救国以来,我们怎么做科学的教育?我半年前有一篇文章,叫《“数理读经”的构想》,在网上可以查到。这篇文章只有五六千字,但我反省了百年来中国的科学教育之所以成为老师家长学生最痛苦的噩梦之原因,并且指出了解除这个噩梦的方法。我有一个建议,谁听这个建议,他家里的孩子学起科学,就轻松自在,我们整个民族能够按照我所建议的方式去做数学科学教育,我们国家三十年之内就成为全世界最有科学原创力的国家。这样,学生愉快,家长高兴,而整个中国吸收西方文化的理想可以达成,这是何等可喜的事情呢?但是谁肯听这些道理?

 

现在我把这些道理稍微做一个讲解,首先,我不是学科学的、当然也不是学数学的,但是讨论起数理的问题,似乎不自量力。其实,我不是讨论“数理”本身的问题,而是讨论“数理教育”的问题。而我那篇文章叫做“数理读经的构想”,“数理读经”这个词很怪,所以我首先说明了一下,为什么“数理”教育也可以用“读经”来说。

 

我们推广的“读经”,有相当特定的模式,而“数理”不是这种模式,所以我这个“数理读经”的“读经”一辞,是借用它的精神而已。什么精神?如果有人问起读经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回答?你说我要用三个小时给你讲清楚,但是他没有时间听你讲三个小时,可不可以用一句话来说明读经的基本精神是什么?我就说,读经就是:“该怎么教就怎么教。”

 

其实这是整个教育的答案,整个教育的原理就是“该怎么教就怎么教”,包含该在什么时候教,该教他什么,该用什么方法教。而读经教育就是“在最恰当的年龄用最恰当的方法教最恰当的内容”。姑且不论是不是真的如此把握了“教育的真理”但从这个方向想去,可以引导一个人去思考,什么时候是教育的最好时机?在这时要教他什么重要内容?要用什么方法去教他?

 

把这三个问题一步步想去,想到最后,就把握到教育核心了。这个核心可以说是“本”——说到“本”,这个观念非常重要。《大学》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又说“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以“知本”为“知之至”提醒一个人要以“本”为先为重。王弼说《老子》一书的主旨是“崇本以息末”,“息”可以有两种解释,止息和生息,若解为止息,则意思是:我只尊重“本”,只提倡“本”,而停止“末”,不管“末”,这样看起来,似乎很“绝情”。依《老子》“知白守黑”、“守母存子”的句义,这个“息”了解为“生息”似乎比较妥当。但你要生息,先要止息啊,止息了末,才能在本上使力,而天下的事物,都是本末相连的,只要认真把“本”建好了,“末”也就自然跟着来了,有子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那些道,就是本所发出来的所有行动,是属于末。但有本就有末,所以君子只要务本,不必务末,而末自然生息滋长。所以“息”字的两个解释是可以相通的。

 

这样“崇本息末”的本末智慧,可以广泛的应用。譬如,一般人都是舍本逐末,而有些有智慧的人反而截断众流,说截断众流,并不是截断本源,而是截断末流。所有的末都不管了,这好像和众人相反,而且不圆满。这只是悟道的第一个阶段,悟道的第二个阶段叫“盖天盖地”,什么意思?截断了所有的末,那本就容易显露出来了。既然有了“本”,“末”就跟着来了!本末俱备,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叫“盖天盖地”。我们的读经教育,很多人人一听,就觉得我们是“截断众流”,说我们是颠覆教有体制,说我们是逆向思考。其实不是,我们是先告诉你“本”在哪里“末”在哪里,分清本末,而且最后能够“盖天盖地”——读经以后,可以带动所有科目的学习。悟道还有第三个境界,叫做“随波逐流”,什么意思?你赞成我,我很高兴,你反对我,我也很高兴,你读《论语》,我很高兴,你读《三字经》,我也很高兴,总之,我无处不高兴,你没有办法叫我不高兴,这叫做“随波逐流”。

 

你能随波逐流,就可以走得很长久,因为你没有挫折感,你又走得很广大,因为任何人都不是你的敌人——他听你的,固然是你的朋友,他不听你的,也不是你的敌人,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就成为朋友了。所以我不与任何教育理论冲突,我是吸收了涵盖了任何教育理论,对于所有热心教育为孩子着想的教育工作者,不管他赞成我不赞成我,我都寄予无上的尊重,这已经到“一皮天下无难事”的境界了,所以我到处都笑哈哈的。人家说你一定遇到很多人反对吧,我说是啊,但也有很多人支持我啊。当有人支持我的时候我很高兴,当有人反对我的时候也很高兴,为什么很高兴?因为十几年前我还没有推广读经,就知道一定有人反对了,而且我老早知道他凭什么反对,也老早知道他反对的力道有多少,甚至他会反对几年,我统统都知道了,所以他一反对,我就很高兴,说:嘿嘿,被我猜中了吧。你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人在天地之中做天地之事,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所以我们把事情想清楚了,包括今天讲的科学教育想清楚了,把握到科学教育的本质了,则不管世界是否这样做,不管国家是否这样做,不管体制是否这样做,每个人都可以自求多福。假如世界这样做,很快就可以世界大同;假如国家体制做,很快可以带动民族复兴。但假如他们没有这样做,我们自己要这样做,而且要去推广,如果中国人一千万人里面有一个这样做,我们也会很快变成科学国家。所以老天对人类是爱护有加的,我们只要尽一点点的努力,老天就不会灭亡我们。但这种努力你不要靠别人,要每个人清醒。所以,面对科学教育,我们不要害怕,它是本来人间就有的东西,我们以下从这点讲起。

我们怎么来做科学教育?首先,我们要了解“科学”的意思。我们一般说的科学,其实只是“自然科学”,而自然科学的科目,分为所谓物理和化学,它们的研究方法是寄托在数学——数学包括几何。总之,用数学的方法落实在事物之理的研究,就成为自然科学。所以科学教育的主要科目就是“数理”——数学和物理,化学包含在物理里面。那我们怎么教呢?我们要了解科学的根源,才能依照科学的本质而教。既然物理化学的根本是在数学和几何,那么我们要先了解数学和几何的本质。什么是数学?什么是几何?它们从哪里来?它们的发源地在哪里?也就是人类为何有数学几何能力?了解了这些,我们才知道科学教育的意义,也才有正确的态度和方法去做科学教育。

 

那么,数学几何的根源在哪里呢?它根源于我们逻辑的心灵,也就是思考辨别的心灵。认知心的第一度表现是逻辑,第二度表现是数学,第三度表现就是以数学来思考万事万物的道理。因为讲人心,似乎太深远了,讲逻辑,也似乎太渺茫了,我们的科学教育的重点往往放在数学和几何。大家都知道要学好自然科学,必须先学好数学和几何,其实,最根本的问题是要开发学生的逻辑能力。逻辑产生的地方是人类的认知心,那认知心是人类所共有的,所以,科学一方面是客观的,科学一方面也是很亲切的,它是人类的本能,中国人不应该崇拜科学,中国学生不应诊害怕科学。

 

就像你打太极拳,所谓“根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太极最终表现你力道的地方是手指,但是手指的力道从哪里来?是主宰于腰,腰的力道从哪里来?是根于脚。我们可以说“根于逻辑,主宰于数学,成就于科学。”所以学好物理化学,先要学好数学,而用数学来教育比用逻辑来教育更容易把握,所以我们从西方引进科学教育,特别注重数学,这是有道理的。西方走对了数学教育的路,所以,他们的数学教育是成功的。他们是怎么走的呢?就是依照人类对数学的学习模式——也就是依照数学应有的学习的内容和学习历程而开出数学教育的教材跟方法。我们不妨再精简一下,什么叫走对了路?就是在恰当的时机,用恰当的方法,教恰当的内容。这不就是读经那一句话吗?“该怎么教就怎么教。”数学有数学的本性,你要按照数学的本性来教学,其实不是按照数学的本性来教学,乃是根据人类对数学理解的程序一步步走,就把数学教出来了。大家一想,道理是不是这样啊?如果道理应该这样教,但我们有没有这样教呢?所以,科学数理或许不难教,只是我们并没有把数理教育的道理想清楚,想清楚了,或许事情就简单了。

 

数理的理解是人类的本能

 

我们先想想人类对数学几何的理解能力是怎么来的?是因为人类生来就有认知的本能,再来,我们还要想想人类在什么年纪,可以了解数学几何?还有,所谓数学几何的了解,到底是什么模式?是笼笼统统,像雾里看花,等雾散了,它就渐渐自然显现呢?还是要像走楼梯,一步一步走?这是人类两种不同的理解模式。

 

人类对于事物的了解有这两种模式,一种是爬楼梯的,是“建构式”的,好像堆柴火一根一根堆上去;另一种是雾里看花的,是“浸润式”的,好像把毛巾的一端浸在水中,它会在默默中慢慢吸收水分,最后滋润整个毛巾。思辨的学问是“建构式”的,数学是思辨的学问最原始的表现。我们如果探究得再深一点,去问数学从哪里来?几何从哪里来?为什么人类有数学几何的能力?我们可以借用西方哲人康德的哲学来说明。康德有三大批判,他的成名之作“第一批判”,叫做“纯粹理性批判”,是对人类认知能力的解释;第二批判叫做“实践理性批判”,是他对人类道德实践的解释;第三批判叫做“判断力批判”,是对人类美感的解释。一般人都说学问有三门:真善美,康德的这三个批判,就是探索真善美的学问,所以康德的学问是很完整的。康德探究人类之所以有数学几何的观念,也就是数学和几何的出生地,寄托在人类“提供”时间和空间的基本能力上。人类的心灵发出时间和空间的形式来面对世界、来展开世界,世界万物的所谓存在,即是在时空中的“现象”存在。用佛教的方式讲,人类“创设”了时间和空间来污染世界,于是世间万法都在时空的笼罩中,它们就是“生灭法”,就是“无常法”。所以,无常的世界是人类自己造出来的,叫做“万法唯心造”。康德没有讲这么深,他只说明我们的经验世界的本性,世界万法都在时空中,但时空并不是世界的本有,而是人类从自己心里发出来的能力,叫做“感性的形式”。康德认为人类从时间的形式上成就了数学,从空间的形式上成就了几何。这样讲不很清楚,所以康德在分析时空的题目上,讲得很迂曲,尤其对于时间和算数的关系,不很明白,总之,对数学几何本性的说明不够清爽。中国当代新儒家牟宗三先生,一辈子研究康德,他在三十几岁的时候,就发现康德至少在这方面有毛病,所以他改造了康德对数学几何的根源的解说方法,把数学几何的源头归属于人类的想象力,就豁然开朗了。不过,不管来自于时空形式还是来自于想象力,都可以让我们放心,让我们知道数学几何原来是很亲切的,很可爱的,因为它本来就是人类心灵中自己生发出来的东西,它本是人类的共性,不是西方人所独有。所以我不惜用几分钟在这里讲一下,如果你觉得太精密了,太细了,听不懂,没有关系,把他当读经,有印象就好了。

 

牟宗三先生认为,数学来自于人类的想象力,是人类认知心灵自我活动的“步位相”,而几何是来自于人类认知心灵自我活动的“展布相”,“步位相”,就是一步一步走的“样子”。这是用我们在地上走的样子来做比喻,左脚踏出去有个位置,右脚踏出去,往前走,又有一个位置,每一步都有一个位置,叫做“步位”。而“展布相”,是展开、布置的样,这是用我们看到空间中的事物展开来的样子做比喻。我们眼前四周有一些东西展开而布置着,叫做“展布”。而人类心灵,不动则已,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本是平平静静的,但思考一动,佛家叫“行”,“色受想行识”的那个“行”,你的思考一动,就好像在走路一样,是一步接着一步的。每个念头都是“行”的一“步”、都好像有它的“位”,思考是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所以佛家用这个“行”字,说“心行”,很好,很传神。这一步一步的心行,表现了一种“秩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反省一下,我们的心灵怎么活动的,怎么思考的?不是这件事想完,想下一件吗?这当然和时间有关系了,而且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这叫“步”。如果把这“步”的样子从现实的感受中抽象起来,我们心灵会自己觉察,这个步总是一步一步走的,而且走得很平均,有节奏,叫做“步位”,那步而有位的样子,叫“步位相”,这是自己反省可以“自证”的。这样,我们的心灵走了第一步,再走第二步、第三步,乃至于无穷步,这“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等等,就有一个“序列”出来了,把那序列再抽象,变成一、二、三、四等等,“数目”和“数量”就出来了。所以人类为什么会有“数数”的能力?就是因为心灵的念头是一个一个的连续。这念头的连续,应用在现实中,就是“数”,譬如,我们说这教室里这排有几个人?我们的眼光一步一步走了,经历第一个人,再第二个人,再第三个人,这样一个一个数去,总共数了八步,我们说有八个人。这是人类对世界认识的“步位相”,凭这样一种初起看似简单的心灵活动,但我们的心灵是“灵活”的,可以推出去,也可以曲折回来,也可以回环往复,于是成就了无穷复杂的“数学”。

 

比如第一步是1,第二步是2,再加一个单位是3,再加一个单位是4,无穷的“数”量就从1开始的,如果你知道数量排列是这样的,你就知道2+2必定等于4,因为这是我们的心灵自己规定的。为什么?因为你说1+1=2,2+1=3,3+1=4,你把它切断成两组,1+1=2,再来一个1+1=2,这两个2再加起来,岂不等于4?所以2+2为什么等于4,一般人似乎不用想,就知道,而且知道它一定是如此?但为何一定是如此?一般人是不知道理由的。如果有一个学生。做了一道题2+2,他答等于5,老师说,错了。那学生如果聪明,反问问老师,为什么2+2等于5不对?老师是讲不清楚的。今天我们就讲清楚了,为什么?那是你自己规定的。所以数学是每一个人自己规定的,数学在你心里哦。不是老师说你错你就错,是你自己的心灵违反了自己心灵的次序。15+18一定等于33,一个孩子写成32,老师给他打错,孩子和他争吵,一个懂得人类理性的老师会说,你自己糊涂了,你违反了自己的规定,你根据1234的顺序一直算,一定得到33。但是为什么孩子会算错?因为虽然那是人人心灵自我的规定,但一般人的心灵往往走一步两步就不想走了,或者糊涂了,或者走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人类心灵容易懒惰,容易糊涂嘛。

 

另外,心灵那一步步的向前,因着心灵的灵动,它也可以向后,甚至可以向左向右,四面或八面乃至无穷的各种方向展开一个,而且可以在任何一个方向的任何一步停下来而转向任何一个角度,这样,便可以成为图形。既成一个图形,则有那个图形的种种特质,壁如四个直角围起来,就成为矩形,矩形就有矩形所具备的特性,有其特性,也就有其一定的道理,那特性中的道理是客观的,一定的,这就是“几何学”的基础。所有几何从这里出发,出发时虽然看似简单,但所有的复杂都从简单建构起来。

 

而每一步都按照规律、按照逻辑去推理,就可以在纸上谈兵,甚至可以在心里面运筹帷幄,你就把整个空间放在心里思考。当然,如果思考的方向再加上上下,就成为立体。而立体也有它的特性,那些特性也都是客观的一定的,也都是心灵自我的规定。而人类思考的结论刚好跟现象界的表现完全相合,所以思考“有效”。因为所谓现象,所谓物理——物的理,原来就是人类心灵加上去的,当人类去“研究”物理时,就是把人类原来在默默中用自己的心灵能力加上去的那些道理再发现出来,这就是科学所以为科学,科学之所以有“客观性”的最深原因,这是人类心灵运用的另一种伟大。数学几何有了这个基础,就代表你有了思考分析能力的训练,你用这两种学问带来的能力,你就让万事万物都量化,于是你就可以认识它运用它。所以,不论数学、几何,一个问题必有一个标准答案,那是心灵自我的规定,不能违反的,违反了,就是“自我矛盾”。

 

所以学数学几何,是使人的思考不懒惰不糊涂的训练,因此数学教育很重要。怎么不懒惰不糊涂?就是要静下心来老老实实,耐得住烦琐。数学可以训练一个人,让人安定、明晰、耐烦,老实面对自己的生命。

 

我们要知道数学有必然性,所以有庄严性,但也有亲切性,所以你要用沉静的心尊敬的心来学数学,也要用喜悦的心来学数学,因为数学就是你心灵中自己生出来的一套办法,让我们方便处理我们的生活。为什么要把它看成外在的东西呢?不过,为什么一般人会受到数学学习的压力?为什么家长老师一直那么用心教,还教不会?孩子一直那么努力学不好?为什么?这是有原因的。只要你知道了这个原因,就可以解破。所以回归到我常说的,“学数学是很令人高兴的事”,乃至于说“数学是不用教的,谁教数学谁笨,把孩子教笨了。”我明天继续要讲的,就是说明:数学是不用教的,数学是自己会的,所以老师不要那么认真教数学,家长不要那么气急败坏地让你的孩子学数学,哪个国家知道数学不用教,哪个国家就变成科学国家!那我今天就做这个预告,明天的讲题是:为什么数学不用教。

 

孟子“知言”

 

我们延续昨天的论题,昨天的重点第一个是对读经教育真切的认识,阐明读经教育是从人性出发,依照教育的基本规律开发出来的一种最核心的、最根本的教育模式,而所谓核心,并没有遗弃外围,所谓根本,就是要带起支末。第二个要点是讲什么是“本”什么是“末”,一切事物都有本末,从大的方向讲,从人类理性出发看人生,尤其要注重本末。本末是纵贯的隶属的关系——这一点很重要,需要再详细说明一下:一般人的思考习惯用并列的方式,也就是东西、左右的方式。但对有些特别的事,我们要把并列的、横面的方式转过来,转成纵贯的、上下的方式。一个人的头脑能从横列的转成纵贯的,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灵的革命。对于社会历史文化的见识,能从横面的、互相敌对的,转成纵贯的,哪个观念在上,哪个观念在下,安排出层次,在层次中再安排出各个面向——面向是横列的、广度的,层次是纵贯的、深度的——你有了深度又有了广度,那么头脑就是立体的,这叫“立体思考”。

 

平面的思考很简单,立体的思考比较困难。昨天讲到“见仁见智”,把仁智对立起来,这是平面的思考,把仁智两方面同归于道,仁者随时回归于道,智者随时回归于道,他超越自己,之后再回头过来,站在高处看,才能判断自己的位置,也能够判断别人的位置,而且相互对照之下,这两个位置各在什么层次,什么方向、差多远,都可以衡量,甚至还没有出现的观点和议论,你也可以预先都看到。这叫做生命的客观化,生命的理性化。这样,你就对周围一切的议论,不管从前出已出现的,现在刚出现的,未出将出现的,都了然于心,不差分毫,这就是孟子所说的“知言”。

 

孟子的弟子听孟子在谈论“不动心”之道,举了很多人物,谈得很广很深很远,弟子又追问一句:“夫子恶乎长?”老师你有什么长处——我们读《论语》和《孟子》,会发现字里行间氛围不一样,孔子的弟子发问时都是很祥和谦恭的,孔子的回答也是非常浑融圆满的,就像天地的气象。而读《孟子》的时候,他的弟子发问时都恨不得把老师问倒,已经回答了,还要再问一次,似乎非得抓到老师的毛病不甘心,所以读《孟子》可以训练我们的思考力。孟子有一次到一个地方,离开时人家送一些盘缠给他,孟子不收,到了另一个地方,同样情况,孟子收了,一个弟子就很高兴,我终于抓到老师的小辫子了,就跑去和孟子说,老师,以前有人送礼你不收,现在有人送礼你收。假如以前不收是对的,现在你收,就是错的,假如以前不收是错的,现在你收就是错的。总之,老师啊,你总有一次是错的吧。这些弟子实在是——养这些弟子有什么用呢?但孟子说,“皆是也”。我做的都是对的,为什么呢?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因为情况不同,所以处置不同。各位,这不是耍嘴皮,这叫做智慧。现代有人不喜欢孟子,认为孟子好辩,好辩就是耍嘴皮,服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他认为听到孟子话的人都是口服心不服,所以不喜欢孟子。各位,你教读经,教到《孟子》,家长会不会有这些议论呢?或许你会遇到,你如果没有遇到,以后会遇到,我就常常遇到这样的人,不只是家长,乃至于学者,也表示他不喜欢孟子的好辩。各位,我们求学,要有一个很重要的态度,这个态度就是你要有一种尊重之心,尤其要尊重古人,更要尊重圣贤。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并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时代用什么把戏,用什么势力把他撑起来的。圣贤是凭他本身的德,凭他的学问人格而成为圣贤的。如果有一种这样的人,从古以来所有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都说他是圣贤,那他可能真的就是圣贤。这不是我们现代一般对学问浅尝辄止,根本没有天地宇宙人生之感的人可以轻易议论的。所以不要轻易议论圣贤,要不然你就自讨苦吃,因为你犯了罪。你污蔑圣贤,不是圣贤会来处罚你,而是你在污蔑的那一刻,就自己暴露了自己智慧的低能。你以为自己对,其实不对,这个不对或许不是是非上的不对,而是你肤浅,肤浅就是障道之门,你把自己的智慧障碍了,如果你把你那一点见解讲给别人听,别人比你笨,他还信你,你就是障人智慧,你就是误人子弟,误人子弟有什么后果你是知道的,所以不要轻易污蔑圣贤。

 

就刚才的例子,孟子好辩吗?他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情况是不一样的。上次我要离开的时候,我身上有钱,而且路上很平安,我随时可以走,为什么要你的礼金。这一次他送礼金的时候,很有礼貌,他不是说老师礼金给你,而是说,我听说近来路上不平安,您还是带一点礼金走好。以前是说我来送礼给你,君子怎么可以收贿赂?现在时机不同,送的人礼貌不同,所以我就收了。这样,收不收礼,是有背后的道理的,怎可一概而论?所以孟子好辩吗?孟子辟杨墨,把杨朱墨翟骂得厉害,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两个人何等伟大,至少我们知道墨子很伟大,孟子看来却等同于禽兽。有些人说骂得太严重了吧。各位,读书不可以只读半边,不可以只抓住几句,要全部读下来,甚至要整本书全部读完,甚至要对作者的人格生命还有他的时代有整体的了解。孟子辟杨墨是有理由的,如果你不知道这个理由,就不知道圣贤虑事之深远,他不只是为了某些人而说话,也不只是为了某一时而立论,他是天下国家,为了千秋万世着想,这就是文化的心灵,这叫做圣贤的忧患。杨朱墨翟的文化心灵是比较短暂、肤浅、狭隘的,只有像孟子这样的心胸,才是胸怀万世、关怀万民。你如果用这种眼光看杨朱墨翟,就知道他们的学术是有偏差的。“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他们自己的学术偏差了没关系,影响了这么多人,这还得了吗,这不是要辟吗?所以我常常不满于胡适之,甚至严厉地骂他,说他残害了中国一百年。如果胡适之是一个街边卖菜的人,我不会骂他,他有那么真的性情那么大的学问,是很了不起的。但是,胡适之做了青年的导师,天下人都跟他走,而因为见识肤浅,所崇拜的西方,不是西方的真学问,而反头过来侮蔑中国的圣贤,诋毁自己的祖先,就不可以放过他!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便是文化的心灵、文化的态度、文化的关怀。有些人误解我了,说我是把胡适打下去来成名,我为什么要靠打他来成名?我自己就已经很有名了。

 

又跑马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再回头讲孟子的故事,弟子常常用尖锐的问题来问孟子,还好,弟子很聪明,给我们留下了孟子的议论,弟子没有问,孟子就没有答,当然这种问法不是很完美,但是孟子的时代和孔子不一样,孔子是春秋,孟子是战国的时代,风气已经很败坏了。不过我们还是要感谢这些弟子,当然更感谢孟子,百问不倒,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以后你都可以这样为自己辩护,人家就不能和你辩了。不过,你要知道一般人的辩是逞口舌之快,但圣贤并不是一般人,你不能说圣贤和你一样是逞口舌之快,虽然形式一样,讲话总是转来转去,左右逢源。但一般人的左右逢源是自私自利、逃避责任,他可能认为孟子也跟他一般见识。可是各位,形式一样不代表内容一样,最后不是靠形式来分判,而是要从内容来分判。形式可以是一样的,圣贤为什么不可以左右逢源,为什么左右逢源就一定是逃避责任?你要好好想这两个层次,一个是形式的层次,一个是内容的层次,这两个层次能分清楚,才能知言。这当然也不简单,思考如果不锻炼,往往人云亦云,都被蒙蔽了。

 

我姑且再跑出去一下,跑远一点,因为讲到这里也很重要,这也是思考的训练,这种思考训练的效果,不亚于做数理的题目。譬如大家常听到有人批评宋明儒是“阳儒阴释”一表面上是儒家,骨子里是佛家,为什么?你看佛家大谈心性,宋明儒也大谈心性,而且用了很多佛家词语。佛家讲“真俗不二”,宋明儒讲“体用不二”、“道器不二”,佛家讲“即心即佛”,宋明儒讲“心即理”、“良知即天理”。号称儒家,其实暗地里骨子里已经佛家化了。各位,如果说其中有形式上的相似,还可以,但说骨子里是,就大错特错了。实践学问的最高境界是“圆融”,用“体用一如”,“真俗不二”,“本末为一”就是表示圆融的标准成语。道家喜欢讲“圆融”的话头,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以大家认为道家高明。佛家传到中国来,佛家最喜欢讲“圆融”,尤其是华严和法华,大讲圆融,这圆融是从般若而来,但华严和法华经不仅讲圆融,他还讲圆满,所以到了最高境界是“圆满无尽,圆融无碍”。宋明儒也讲儒家有圆满圆融的境界,于是儒释道三家看起来差不多。儒家在先秦时代,并没有常讲这个境界,但是不常讲,就没有吗?如果一门学问本质是高明的,虽然表面上不讲,但它的根是常在的。孔子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又说“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大家说这是平常的德行,如果平常的德性也是最高的境界,岂不是真正的圆融?为什么儒家没有圆融,只是不讲罢了,不讲就没有吗?宋明儒讲出来就是道家化佛家化了吗?这是内容跟形式的混淆!从清朝一直混淆到现在。清朝人的思想是不很地道的,尤其他们不喜欢宋明儒,这个问题已经混淆了三四百年了,我们不要再跟着乱讲了!形式是谁都可以用的,但内容是不一样的。从内容上说,宋明儒还是儒家,儒家和佛家的不同,不是形式不同,而是内容不同。儒家和道家也是内容的不同,不是因为在高明的形式上,有的多讲一些,有的少讲一些,而判它们不同。如果都有高明的内容,但你说是多讲的厉害?还是少讲的厉害呢?高明还用讲吗?高明就是把“下学”做完美了,你就高明了嘛,你就“上达”了嘛。如果没有下学,只讲上达的高明,够吗?所以做人要有诚意,要有自知之明,先要尊重古人,宋明儒为什么要辟佛老?有人讥笑他们暗中是佛者了,还在辟佛老。其实,宋明儒没有你想的那么笨,朱熹、陆象山、王阳明、程明道、周濂溪没有像你那么笨,孟子没有像你那么无聊,孔子不只是一只丧家犬。我们不要跟着莫名其妙的人乱讲了。

 

我们要学孟子的“知言”,弟子问“夫子恶乎长”,孟子说“吾知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了解孟子的手段,要从这两句话来了解,孟子自己评判自己,他没有孔子那么谦和,他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所以陆象山说论语“句句是自然”,孟子“句句是真实”。两千多年来的学者,大部分人都受了“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震撼,到了文天祥作《正气歌》,就是以《孟子》这章做背景。而孟子的自我评价,他是说“吾知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不是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吾知言”,在成熟的思想家成熟的文章里,文章的次序是很重要的,句子来一个颠倒,可能就有不同意义,可见孟子的第一项长处是“知言”,第二项才是“浩然之气”,而一般人对于“知言”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知言”是很重要的,人要达到“知言”的地步不容易。刚才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假如有朋自远方来,仁者智者相遇,他们各自来表达自己的见解,请问仁者能不能知道智者在讲什么?智者能不能知道仁者为什么这样讲?他们是坚持己见互不相让呢?还是要互相了解?如果要互相了解,要怎么办?庄子说,“有儒墨之是非”——儒家和墨家,也就是各种学说都有他们各自的是非标准,“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用自己的标准,把对方认为不对的我就认为对,对方认为对的我就认为不对,两方都这样。庄子就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现在我们社会不就是“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的社会吗,但这种现象真是由来已久。所以不一定是人心不古,不一定是江河日下,因为“自私”“自以为是”是人的本能之性,是人的限制性、污染性,人总是保护自己批评对方,很少人能反省的,这是两千四百年前就这样了,乃至于五千年前就这样了,到今天还是这样子,所以“不薄今人爱古人”啊。当时有学术的辩论,相互攻击,庄子说,如果真要“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那就没完没了,没有任何一家能说服另一家,就群言淆乱、民心不安。庄子处理的办法就是当下全部放下,“泯是非、忘善恶、无生死”,这叫做要“齐物”,齐物用的是“莫若以明”的方法。辩来辩去,终究让人混浊一片,要避开混浊得到“明净”,没有别的,就是放下自己的主张,不立是非的标准,最后是“亦因是也”——他说对的,我就也跟着说对,对,他说不对的,我就也跟着说不对,不对,都随顺他,不加以是非、美丑、善恶的判断,甚至不加生死的判断,这样,彼此双方的争论就当下停下来,一切归于平平,达到老子说的“致虚极、守静笃”的境界,这是很高的人生修养,这就是庄子的“以明”的态度,这是道家解决纷争的办法。这就是庄子学问的主旨,一部《庄子》只不过这几句话,所以道家的学问是很简单的,几句话可以讲完,大家不要害怕。对于“莫若以明”,我认为还可以从儒家的角度来解释,比较积极,但似乎更合理。

譬如我们开讲时就提到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仁智两方面各有所见,假如不能互相了解,而相互争论,就是庄子所说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永无解决之期了。而按照孟子的讲法,可以“知言”,首先,要知道对方在讲什么,再来,要“以明”,就是你要跳出来,回归于道。“道”就是“明”,“明”可以照亮四方,所以“以明”是用你的智慧之光,照亮两种不同议论,而让它们各安其位、各得其所,见到双方都有其恰当的价值,于是解消了双方的争论,达到《中庸》所谓的“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当然,这是要在“道心”的含润之下,明照双方,才能讲这句话,不然,你对争论的解消,就不是“明照”,而是糊涂。有些人遇到争论,也会说“道并行不相悖”啦,会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啦,“都可以啦”,但并没有真懂,没有真解决,只是打圆场,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所以,要“莫若以明”,要“知言”,是要有智慧的。

 

现在我们提倡读经教育,放在整个教育界,也好像是诸多教育理论之一,好像也遭受到许多的质疑和争论,互不相让。请问你如何看待这些争论?你一定要渐渐具备这种莫若以明的心灵,具备这种知言的思考能力,可以随时跳出来,知道别人的意思是什么,他是依靠什么原则而讲话?而自己这样做教育,自己又站在什么位置什么观点,是依靠什么原则而这样主张?别人对我们的批评,到底是误解,还是有什么道理?等等,能这样思考,就是负责任的人,能思考清楚,叫做“知言”。

 

要科学救国,先有正确的科学教育

 

当前的时代,有东西文化之争,这种以明和知言的能力也可以用在对东西文化的态度上,或者说,我们一定要用以明和知言的心态来面对东西文化。一方面能看到我们中国文化的价值,是人类一大智慧,知道它必须传承,乃至以后要贡献给全世界。一方面我们又看到西方文化也有相当的价值,也是人类理性必须开发必须表现的。依康德的哲学,人类的理性有两大作用,一是思辨的认知的使用,一是实践的道德的使用。总体来说,东方对实践的运用,是比较成熟的,而西方对思辨的运用是比较先进的。对中国人来说,实践理性的开发,是我们文化智慧的特色,而在认知理性上,比起西方尚有不及。所以中国文化在当前时代的发展方向是一方面传承自己的文化传统,一方面好好开发认知理性的功能。而开发的方法是很简单的,就是依照认知理性的特色来培养来完成认知理性的能力。讲到这里,应该分析一下“认知理性”的意义,认知理性是天生的,猫狗也有认知理性,但他们表现的没有那么深远广大,只有人确实知道自己的认知活动,确实能够开出数学几何的学问,能够精密的了解物理世界。而认知理性如何成就数学几何,如何运作思考以了解世界,是因为从认知理性发出逻辑思考的能力,逻辑是人人一样的,古今中外都一样,所以中国人不要害怕。逻辑展现为数学几何的运算,把世界各种现象量化,这是近代西方科学成就的标志。比如你去检查身体,你的红血球多少,你的白血球多少,你的肝脂肪指数多少,这叫做量化。中国古人把脉不是这样,只要三个指头就知道你身体的一切情况,那是体帖的感应,不可以量化,所以反对中医的人说中医不科学。所谓科学就是量化,量化的能力从数学来,数学从逻辑来,逻辑从本性来,科学的原理就这么简单。所以我们要学科学,要成为科学国家,就要看我们国民中的才智之士,量化能力有多少,只不过如此,这是要点所在,但这也是很辛苦很伟大的工作。我们在路上走路,走远了会累的,而思考时,心灵也是一步一步的走,如果一道题要走五步,你只能走两三步,你就算不出来,这就是数学能力低落。所以心灵要走路也是辛苦的工作,但是有的人走起路来精神抖擞,这一方面要聪明,一方面要平静,而且要有坚强的毅力,可以持续用功,否则,是不能成科学家的。

 

近代的数理科学是西方人两千多年来努力的结果,这个结果是客观的,不是只有西方人可以有,而这个结果既然是客观的,他就是永恒的,他不一定要两千多年努力才能形成,假如你能力够,几天之内就能形成。所以中国人千万不要再讲,西方的科学是经过了两千年的发展,尤其这三百年来许多科学家的奋斗,而我们中国才刚刚开始,我们要经过很多的流血流汗才可以学到西方科学。讲这种话的人统统是愚味的,他从外表的成就看人生,不了解科学本性,是不了解人生的。西方人发展这么久,终于抓到人类思考的规则,并运用出来,他们是走对了认知理性的路,走对了科学教育的路。那么我们中国人要学科学,要成为科学国家,也要走对路。

 

一百年前五四时代,英国哲学家罗素曾说中国科学要与西方并驾齐驱,只要三十年。其实,任何一个国家,即使是原始的从林民族,那些还在以巫术来治病的民族,科学要跟西方世界一样发达、也是三十年,只是他们不走正确的路,他们心灵一直转不过来。作为一个中华民族子孙,你认为可以转过来还是转不过来?本来心灵是活的、可以打开任何一扇窗,而人的心灵是一样的、打开了都可以看到同样的景致,问题只是你愿意不愿意打开、愿意不愿意决于什么呢?取决于我们教育。所以要科学救国,先要抓准正确的科学教育。我们中国,乃至于日本韩国新加坡,所谓东方国家,都很努力地做科学教育,但努力教科学跟走对科学教育的路,两者是不一样的概念。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向中国各个阶层,从政府到民间,我们要跟他们说:科学不是老师认真教学生认真学就可以的。我们一百年来,东方世界都用很努力的方式来学科学,我不是说学科学不要努力,而是它不是努力就可以的。当然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一样,误以为我努力就可以了,其实,只管“努力”不一定就尽了责任,必须“努力得对”才能尽其责任。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观念,中国人老早就要懂的。但我们中国一百年来就不懂,所以中国学生是最可怜的他们费了多少心血而走错了路,谁造成的?所以一无所成,至少是“费力多而收功少”。我们要想想,这是谁造成的?我们不把责任归给某个人或某个单位,这个是历史由来已久,从清末民初一接触到西方文化,我们就不如日本。人家日本也有些学者认为汉文化应该与西方文化共存,而他们也有上下之分,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不知道是否是受日本的影响,但看法是一样的。只可惜日本越后来越缺少明治维新时代学者的见识。

 

日本的学者在一两百年前,也都被称为儒者,什么叫儒者?后来,“脱亚入欧”的呼声越来越高,“儒者”之风渐渐调零,我看这样对日本整个民族的发展并没有好处。

 

什么叫做“儒者”,儒者的心态是什么?儒者怎么面对世界?《中庸》一段话很有代表性:“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我想,如果有这样的心量,或者有这样的人格向往,就可称为君子,可称为儒者。一个人的所言所行,首先是“本诸身”,本于自己的内心的真情实感,这是从主观性出发;“征诸庶民”,广泛征求人民的意见,以证实其客观性。但这还只是在当代的,还要往上“考诸三王”,《中庸》时代的三王就是夏商周,现在则不止三王,而且不止中国历史,所有人类历史文化成就都是我们需要考察的对象,考察这些有品德智慧的人,跟你的所思所想是不是一致,“而不谬”,没有差错,如果没有差错,那见解就更有可靠性了;然而,这还是人世间的可靠,进一步,还要“建诸天地而不悖”,就是在可知的世界里,没有任何违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连鬼神都不质疑,这就是从人类通于众生,通于六道,并且要“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一世三十年,百世三千年,设想未来三千年中所有的圣人,都没有疑惑。像这样的学问,才是儒家的学问,一心一意追求这样的学问的人,叫做“儒者”。其实这样的人格就是圣人,而向往圣人理想的人就是君子,做得有成就就是贤者。所以一个人首先要立志做君子,“本诸身,征诸底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侯圣人而不惑”,从一个人心而发的学问,怎能如此呢?背后有一个原理,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性是相同的,永恒的。为人为学、都要回归到人心人性上做深度的考虑。要有这种心量,才能有生命的成就,你才能步步踏实。经过这样的反省,我们才能够安心去做我们所要做的事,我们做教育,当然也要如此。对教育理念有这样的反省,才能教出有这样反省能力的下一代。

 

我们现在再把主题收回来,我们怎么把这种学问交给下一代。我们祖先是走德性的路,是实践理性的表现;现在,我们又要开出现实的学问,是思辨理性的表现。实践理性是超越的理性,思辨理性是现实的理性,都是理性的成就。但是用佛教的话讲,心灵的世界大分为两层,真如门,生灭门。德性的成就是“真如界”的成就,当然是理性,而现实的成就,是以“识心”来认识世界,“识心”所认识的世界本来都是污染的,但人类既然生在这个五浊恶世中,你逃脱不了需要有现实的生活,就要有科学的学问。所以生灭门也有它的道理,众生也应该以道理来思考来发明创造,这种能力,康德就叫做“思辨的理性”。所以真如生灭两门,也就是真谛俗谛两谛,谛,就是“真理”,俗中也有俗中的道理,俗中的道理也有开发的必要,也有它开发的方式,我们要开发它,就应该探讨它开发的方式。

 

如果我们能反省,了解了思辨理性开发的方式,贡献给我们教育当局,如果他们也认识到了,天下的孩子就解放了、中国的科学就可以救国了。但如果教育当局还是那么懵懂,他们不知道一百年来,中国的学生都很好学,但不只没有把中国的学问学好,连口口声声喊着要学西方,也没有把西方学好,天天派学者专家到外国去考察,也考察不出个结果,回来,并没有产生作用。如果再这样下去,再过一百年,中国还是不出人才。百姓应该自求多福了,从家庭做起。为人父母者都要知道怎么把数学教好?我说的教好不是说都得一百分,都去考奥数,都成为科学家。不是,而是把一个人的德性心灵培养出来之外,还要把他的认识心灵培养出来,这样才对得起我们的下一代。昨天曾经说过,中国人这么聪明,每个孩子都用恰当的方式尽量培养他的科学心灵,一千万个人里一定出一个大科学家,这样,中国每一代人,就是每三十年可以出一百四十个科学家。自从诺贝尔奖以来,也没有一百四十个诺贝尔奖科学得主,中国一下子就把全世界的诺贝尔奖都拿过来了,还怕什么呢?而且没有成就大科学家的人,他也成就了小科学家,他有科学家的心灵,可以成就科学事业,没有成就科学事业的人,他也会思考,也喜欢思考,他什么事情都想一想,如果一个国家的国民都这样,这个国家就不简单了。

 

思考是人类基本的能力,如果你是神就不必思考,神的不必思考不是愚味的一无所知,他是高明的一无所知,这一无所知却是无所不知,他所知的,不是现象,而是“物自身”,所以神明不用思考,便能万物为一体。但做为“人”,就要用思考,菩萨要在世间成就事业,也要思考。所以思考的教育是必须的,只是我们要知道,它不是人类最高明的成就。你记住这点,就不会崇拜科学误用科学了。

 

既然必须有科学教育,我们又说教育是“该怎么教就怎么教”,那么科学的教育,该怎么教呢?教育本是开发人类的本性的工程,假如人类本性中没有这种能力,我们是不能给予教育的。但人类既然有科学的能力,我们就顺着人性做,不就可以了?

 

数学要训练,因为人类心灵中有数学的因子,并且从人类有史以来乃至到无穷的世代之后,人类所能发明的整套的数学,都早已存在人类的心灵之中了,我们就看用什么方法把他开发出来。我们人类的心灵的基本能力要开发,除了要知道它的内容是本有的之外,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注意人性发展的时机。人类是在现实世界中一年一年长大的,他的学习能力是一步一步成长的,西方人在这方面的研究,叫“发展心理学”。所以教育一方面要注意人类有多少学问要开发,另一方面,这些学习要放在人生的哪个阶段来培养才恰当,如果这点不了解,我们就不知从何下手。西方人在教育中对科学能力的开发,他们已经走对了路,他们知道要学哪些内容,并且知道要怎么安排教学的进程,他们一步步设计,包括几岁学什么,学习到什么程度,他们都已经有相当的明确的安排,有非常成功的经验。所以,现在中国人要学西方科学教育,是非常简单的,就一句话——全盘西化,就走对了路了。我不是一直反对全盘西化吗?现在为什么赞成了?我是指在“科学教育”的问题上,我们是可以全盘西化的,你不可以把孔孟老庄全盘西化,但是你的科学教育,数学教育全盘西化至少我们比较可以赞成的。但请问,中国自五四以来,喊全盘西化喊了一百年,西方最重要的最有成就的科学教育,正是我们应该全盘西化的,但有没有全盘西化?刚好就没有!很奇怪。孔子孟老庄不必全盘西化,我们却把他们全盘西化,这不是很奇怪吗?

 

中国人有两个奇怪,就是该西化的不西化,不该西化都西化了。所以到头来,两面落空,什么都没有。本来,我们最少应诊保留孔孟老庄吧,却完全打倒;而我们最少应该好好学学西方科学吧,科学不是不学,是不好好学,学坏了,所以什么都没有。我们且反省一下,科学要学,总要依照人类的能力来学,从教育的立场来看人类的能力,可以发现,人的能力有一定的开展历程。而思考的认知的能力跟性情的、智慧的、美感的能力开展的历程是不一样的。我们推广的读经教有,最主要是把握了人性开发的三个原则,首要的就是把握时机原则,也就是人类学习能力开展的历程,其次才是教材和教法。教材一方面要依人性的内涵而选择其最合乎人性本质的内容,一方面要依学习的时机而安排其深浅难易。而教法则要依照时机和内容而变化。人类开发知识的方式与开发智慧是不一样,甚至是相反的。因为知识之学是当下要明白的,知识教育的成果是当下就可以验证的,而智慧之学是一种生命的“领悟”,不是当知识的明白,其教有的成果也不是马上就可以看出来的,是要把智慧的内容先吸收到生命里,放在心灵中去酝酿,默默地成熟起来的。所以,酝酿的教材是要很早期就交给学生的,而且似乎越早期越能吸收。为了将来配酿的深度,吸收的教材最好含有高度的智慧。这是顺应人类本性而开出来的教育方式,老天早已安排人类在越小的时候越纯洁,而越小的时候吸收的能力越强,记忆能力越好。所以我们应该把含有最高智慧的内容,及早输入进去,让他长期酝酿,等待领悟的那一刻,领悟只能等待,既不可以标准化,也不可以预期的。但知识是可以标准化的、可以预期的。知识是死的,智慧是活的,死的学问就要用死的方法教,活的学问就要用活的方法教,就像放牛吃草,只要牛是活的,吃了有营养的草,吃饱了一肚子,自然会慢慢消化,不必看着吃一根草,叫他消化完了,再吃另一根草。

 

智慧教育的这条路我们讲多了,但很多人还在误解,误解什么?用知识的办法来检验智慧的学问,他们常会问孩子,你读了这么难的经,你懂吗?你能用吗?孩子当然说不懂,他说不懂读它做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自己从小不读不背,所以到了老了,还是不懂,而且连懂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自己不后悔,还问孩子懂不懂,而且他只要反省一下,他心中明明知道,这些孩子将来懂的一定比自己多,但他还是说读书不懂没有用,真是莫名其妙啊!他跟你纠缠不清,跟他讲这么清楚还不清楚,所以昨天跟冯哲说,我要写一本书,他说这本书非要写出来不可,因为我每次演讲,一会儿讲这边,一会儿讲那边,并没有完全把它讲完整,那我写一本书,把它完完全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出来放在这里,书是可以一次次反复看的,而演讲听一次就完了,很多人都不能马上完全把握。其实,这有什么不能把握的啊?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就是该教智慧学问的时候,就用教智慧的方法,不要糊涂,不要混淆就是了。

 

科学教育的时机

 

好了,这边不讲了,今天要讲另外一边,讲科学、数学、知识这一边的教育,我们人类对于思考、对于知识的了解,乃至于知识的运用,开出逻辑、数学、几何、知识、技能等课程,这条路的教学和另一条路不一样,这条路有它的特性。我们要看人类怎么发展出理解能力,发展出研究能力,发展出运用能力,发展出综合创作的能力?老天爷已经规定好了,就是从胎儿开始,顺着年龄慢慢发展,直到十三岁以上渐渐成熟。我们把人类学习的模式分为理解和记忆两大类,前一种是年龄越长,学习能力越好,学得越容易,这叫“学习能力递增”,这种能力就是逻辑思考、知识和技能的学习能力,西方近三百年来的教育就在这里有重大的成就,西方人对学校的定义是“传授知识技能的地方”,并没有说是传授道德人格的地方,他们的道德人格是在教堂传授的,这是西方人非常明白地表现在我们面前的,他们的教育至少是两面俱备的。所以,中国人如果真能全盘西化,我也赞成,因为教育有两套标准,一套在学校里传授知识技能,一套是建教堂来传授道德品行,这样,人生可有两面成就。我们中国本来是注重道德品性的民族,有儒释道三家的传统,但我们把这套传统打倒了,而只学西方的学校,就只剩下知识的训练,没有人格的陶治,经过一百年,中国的人心败坏,不可收拾,比西方还差了。而在知识的学习上,本来是西方的强项,但我们又不按照人家成功的方法,所以科学也没有学好。所以现在我们要静下心来,好好考察西方到底是如何把国民教得有科学精神的,教出科学家的,这不是很简单吗?已经摆在那里,不用几天工夫不就学会了吗?但是,总不反省,一百年来不反省。但是如果再进一步,我们还要问,他们这样做,是真的已经合乎人类思考和知识教育的规则了吗?如果是,我们就完全照样学样,如果不是,它只是大体是,小细节不是,我们就不可以全学,而要修正细节部份。我们不可以只是呆呆的跟着人家走,我们要有自信可以开创出更好更完善的科学教育。因为西方的科学和科学教育都是从理性出发的,而理性也在我们心中,我们为什么不从理性自己开发出科学和科学教育来?为什么总要跟着人家走?即使跟着人家走,也要经过我自己理性的印证才行。中国近十年来的教育改革,在我看来,还是没有走上改革之路,因为还没有理性的自觉,更高明的教育改革,是认识人类的理性,从心灵改革起。当前我们还是不脱民国以来的激情,什么激情?一方面崇拜西方,一方面要赶上西方。科学不是这样学的,科学要心平气和,因为逻辑是很冷静的,数学是很平和的,是有美感的,那种美感是冷静的美感,像水结冰一样的冰清玉洁,它是不流动的,他是死的,只是死得很美,这是它的特性。

 

我们一定要依照人类科学学习的能力的发展阶段来安排科学教育的进度,这是所谓“学习能力递增”,我们顺便提一下,我们人类有另外一种能力,是“学习能力递减”,就是从胎儿开始,越长大能力越小,什么能力?与天地宇宙精神相往来的能力。因为我们人刚从天地而来,那时候和天地还有来往的,那一种能力就是智慧的能力,把智慧良好运用在人间,就是德性,有了高尚的德性就是性情之人,有了性情就悲天悯人的情怀,能体谅别人、包容他人,这叫EQ,你的情绪自然管理得好。你能够与天地相往来,表现天地之美,这叫艺术,与天地相亲近的能力是越早期越完整,人类越长大,心灵越污浊,越现实化,越远离了天地宇宙,这叫“学习能力递减”。但人类的表现都要靠知识技能来表现,所以那种德性在心中,你要表现出来、要意识出来、要说明出来,都必须靠理解力的发展,德性在心中的酝酿是看不出来的,只是默默地隐密地在他的眼神中、行动中呈现着,所以孩子的眼神都是纯真的,行动也是纯真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纯真的,他不能和你辩论。我们说你不懂什么是纯真,所以不能教你纯真,你不懂什么是孔孟老庄的智慧,所以不能教孔孟老庄的文章,这样对人性的理解是无理的甚至是很暴力的。我们是用知识的教育模式来理解智慧的教育模式了,所以我们对学习能力递减的教育,只能用有智慧、有美感的教材来让他吸收让他熟悉,让他记忆背诵,增加了酝酿的机会。有人说我们如果把智慧给他讲清楚,不好吗?人人都知道,智慧是不能讲清楚的,这是要自己酝酿出来的,我们没办法把智慧说明给他,只好拿有智慧的书来让他酝酿,这是依人性而教,是不得已的人类只好这样教。千秋万世之上以及千秋万世之下,人类不这样教智慧,人类就没有智慧,这是我们读经教育最主要的主张。

 

我们也重视知识科学的教育,但我们主张的科学教育模式不同于当前一般的模式,这不是我们故意要重视,也不是我们特别去想出一套与众不同的教法,是人类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所以,我们今天讲的科学,要知道科学教育有他的模型、要领、规则,要符合一个人科学学习能力的发展。西方的“发展心理学”在教育学理中浓缩为“认知心理学”,“认知心理学”是“发展心理学”的一支,“发展心理学”是“普通心理学”的一支,在“普通心理学”里面专门注意一个儿童基本能力的发展,而这基本能力又提炼出认知的能力,所以叫“认知心理学”,我们做数学几何物理化学的教育,正是认知的教育,所以我们要了解一个人认知能力的发展规则。这个发展规则皮亚杰已经研究好了,他的“认知心理学”是这方面的经典之作,皮亚杰“认知心理学”的结论,我认为是正确的,为什么?他也是“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建诸天地,质诸鬼神,百世以俟圣人”啊。什么意思?因为那道理本来就这样,人人都道。我如果把皮亚杰这样一个世界闻名的心理学家费大劲研究出来的结论告诉你,会笑掉你的大牙。你知道他的结论是什么吗?他的结论是:人类在十三岁之前,他的认知能力理解能力是越小的时候越低,越长大就会越高的。你会说,这个不用你讲,我也知道,所以不用我们是学问家,也不必我们做那么多的考察,我们本来就知道,他只是告诉你你知道的事,所以皮亚杰这个理论是对的,可信的,永恒的。我在推广读经时常常说,我现在要讲读经的道理了,我事先要和你约定:等一下我讲的,如果和你原来心里想的一样,你应该相信我说的。而如果有一句话和你原来心中想的不一样,你就要提出疑问,哪句话可能有问题,可以要求我再说清楚一点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再讲清楚,而让你没有疑问,也就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你心中原来就这样想的。我只讲人类本来共同就认为对的道理,如果这样,你还反对我吗?所以应该没有人反对我的话。但是,你如果没有反对我,你赞成我说的,不过,到最后,你会这样做吗?我看到最后,大家都没有照我说的做,所以,人是很奇怪的,你看哪一个中国学教育的人没有读过皮亚杰?没有没读过的,而哪一个读过的人心里面不认为他是对的?都认为对啊。但是他们按照皮亚杰的理论去做教育吗?没有!那他们读书做什么?所以,人是很莫名其妙的,天下本来没有那么多麻烦,都是自找麻烦的。

 

皮亚杰把人类认知能力的发展,分成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零到三岁,叫“感觉动作期”,一个婴儿只会感觉和因感觉而来的动作,有亮光他转头过去,你摸摸他他知道,你打扰他他会哭。意思是他还很接近动物,他几乎没什么学习能力,各位,这就是“认知心理学”对人类的认识,如果是我,看到零到三岁的婴儿,我就很敏感,我就想到这是人类最精华、最黄金的时代,而皮亚杰说这是“感觉动作期”,如同动物,完了!但是我们不能怪皮亚杰,他是有学问真诚的,因为他的书叫“认知心理学”啊,凡是属于认知的心理,就要这样讲啊,所以西方的学者是很负责任的,我很敬佩他们,他们讲的每一句话,都有根据。只是那些教育学者把他的道理用错了,他们把零到三岁的孩子,都当动物看了。其实皮亚杰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只负责在“认知”方面,说人类的婴儿期类似动物,不过,皮亚杰没有告诉我们,人类还有什么样的能力正在表现,正需要启发。世界上的教育学者,这五六十年来,所有读杜威读皮亚杰的,统统被他们所骗,其实他们没有骗你,是你自己被他骗了,他明明告诉你,他讲的是“认知”方面的道理,但是你把它运用成为一切方面道理,是你自己的错,不是他的错。我所以要提醒这句话,是因为现在中国人丧失了这种能力,乃至全世界人都丧失了这种能力,或者说人类从有始以来,就缺乏这种能力,总是见了风就是雨,这可能是人类所以不幸的最主要原因。所以,我们的心思要中正平和、要光明磊落的,要整全兼顾,听到一个思想,不要盲从,他如果对了、未必全对,这句话很重要——“对的,不一定全对”。所以,皮亚杰说零到三岁只有感觉动作期对不对?对!但我们要同时想:在什么地方对?是在认知能力上对,你能这样认识,就好了。这样的思考方法很重要,我们随时要警觉,因为人很容易受迷惑,很容易服从权威,崇拜权威,含含糊糊,你的生命就全部被吸进去了。接下去再讲认知心理学说的第二期发展,是三到六岁,叫做“运思准备期”,运用思考的准备阶段,这谁不知道呢?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现在,你家的孩子也这样啊,幼儿园的孩子就运思准备时期,他哪里会真正的运思呢?对比较有思考性的东西常会弄错,譬如昨天前天,明天后天还不知道关系,当然,连简单的数学四则运算都学不来,但他已经在做运思的准备了。到了六到十二岁——皮亚杰用十二岁,我往往说是十三岁,因为他讲的是实岁,我讲的是虚岁,但这是个大概的说法,即使相差个一两年,也是无所谓的,总之,就大约是现在体制的小学阶段,他们开始正式运思了,但称为“具体运思期”,具体的意思是他们思考的时候,往往要借用日常的具体事物来帮助。十二岁以上,才进入“抽象运思期”,从具体的现象中抽出来,这叫做“抽象”。抽象,就是不靠具体事物,只靠着内在的心灵,靠着认知理性,也就是一般人说的在头脑里,思考就能够自行运转、推理。

 

“具体运思”与“抽象运思”怎么分别呢?我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3+5等于多少,小学一二年级的老师出这个题目,学生们如果一时不知道,老师就要依照他“具体运思”的特性来引导他,可以在桌上一边摆三个苹果,一边摆五个苹果,让他来各边数一下,然后把两堆苹果合在一起,再让他来数,如果他本来就会数一到十的数字,他一数就知道是八个苹果了,答案就对了,这叫具体来运思。什么叫“抽象运思”?离开现象,用从现象中抽出的道理运算,老师不必那么辛劳,准备苹果,不然,如果题目是150+130怎么办,老师要带那么多苹果来上课吗?人类的理解力是很奇特的,学生长大了,老师就不要那么啰嗦了,抽象是人类很重要的能力。不过,抽象能力也不是有一天忽然蹦出来的,它也是随着年龄的成长,从具体运思中慢慢成熟起来的。譬如算苹果,第二步,不必拿真的苹果,但离具体的苹果不可以太远,有一点抽像,但不完全抽象,就是老师可以用画图的,画三个苹果和五个苹果,小朋友就能把图画的苹果和现实的苹果结合,他的能力就抽象了一步。第三步抽象,老师伸出手指说,假如这里有三个苹果,这里有五个苹果,一共有多少个?老师的手指头上有苹果吗?没有,所以是抽象了。到最后的,老师在黑板上写一个3,再写一个“+”的记号,叫做“加”,为什么十字叫“加”,是人类规定的,数学家规定的,大家约定俗成的,这个符号就是很抽象的东西。尤其世界上没有“+”这个东西,世界上有苹果,用图画用手指代表苹果,都还不很抽像,这个“+”的符号就很抽象了,你要让一个孩子了解“+”这个符号,是不简单的,依照皮亚杰的见解,一个孩子应该到十二岁才能知道“+”,所以中国的数学教育都在残害孩子。世界上没有“+”,没有“=”,划两条线叫做等于,只是人类自己规定的,是高度的抽象。再接下去,真正抽象能力发展了,十二岁以上了、上了初中了,算数变成代数了,X+Y=Z,这样纯用符号的抽象更高了,为什么代数要在算数以后才学,这道理大家都知道,要不要考察很多人你才知道?不需要。所以,皮亚杰的理论只是讲出人类普遍的共感之情,共知之理,基本上学问家,都是通情达理之人,真学问并没有讲出特别的道理。

 

如果一个人能力是这样发展的,用刚才的四个阶段来说,一个孩子生下来的第一阶段是不会思考的,后来三个,是运思的渐渐成熟,到抽象运思才是运思的本质,算数和代数,严格说,还是半抽象的,而背后使得人类可以运思的“逻辑”能力,才可以称得上是完全抽象的。逻辑是纯理的,所有数学,都是逻辑的表现,表现在世界中,代表现实的事物。人类现实生活中的思考能力都是由抽象的“纯理”而发的,抽象是思考的本质。人类会使用思考的能力,要经过长期发展,最少要经过十二年,而且每个人发展出来的速度和程度并不一致,有的发展的速度很快、达到的层次很高,可以称他为“天才”。但如果一个孩子到了十二岁,还没有进入抽象期,他还在具体运思当中,也就是他还“很笨”,代数听不懂,甚至算数不会算,物理化学想不通。那有什么关系呢?告诉你,没有什么大关系。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做科学家,尤其人类的日常生活,并不需要很高的数理能力,人类有多种能力,有的能力是比数理价值更高的。只是我们国家如果要有高度的科技发展,必须有某一批人有这方面的能力、但不必全国百姓都往这里成就,这也是不可能的。

 

教育要注重个别差异

 

讲到这点,我们接下来讲教育的另一个要点,就是“个别差异”。皮亚杰说零到三岁、三到六岁、六到十二岁,这些阶段,是恰好到了生日那天就转了吗?不是的。这是大略的分法,总归有这几个步骤,而每一个人,他前进的速度不一样,我们的教育不是要因材施教吗?所以客观普遍地看,我们一定要依照人类正常的发展顺序,其次,主观个别地看,我们要依照每个人不同的发展速度。“发展顺序”和“发展速度”是不同的两个观念,现在我们的教育就混淆了这两个观念。“发展顺序”是一步一步地发展,教材要根据这个顺序来安排,要从具体越来越抽象。但是“发展速度”呢,一方面人类有一个共同的标准,每个人不一样,还要注重个别差异,因材施教。我们现在整个国家的教育,似乎知道发展的顺序,所以教材的安排确实是由浅到深,但忽略了发展的速度,教育就不踏实,没有面对真实的孩子,6岁7岁就教那些超出那个年龄理解力的数学,好像中国小孩很了不起,那么早就比西方的小孩聪明,其实中国孩子和世界各国的孩子一样,不会太笨,也不可以太聪明,我们的教育太不合人性了。教育的第一规律是教育的时机要把握,在理解能力的训练上,这个“教育时机”就是符合“认知心理学”发展的历程,儿童的理解能力既然是一步步递增,零到三岁没有认知能力,就不必太在意了,既然三到六岁是准备阶段,你也不必太紧张了,至于六到十二岁小学阶段是具体思考的年龄,他只要会扳起指头算,我们就应该满意了。西方科学先进国家的数学教育,就是这样安排教材的。西方人是尊重人性的,把握了时机,顺便把握了教材。普及化的教材要符合时机,就要符合一般的认知能力,西方人喜欢数量化,对儿童的认知能力有深度的研究,他们用平均数作为教材编订的参考。一个孩子几岁能够学到多么深的数学,是有相当的实验根据的。近百年来,东方民族歆羡西方的科学拼命学西方的科学,当然也想到要拼命的学西方的科学教育。但大家可以考察一下教材的安排合理不合理?告诉诸位:日本的不合理,中国的不合理,新加坡的不合理,韩国的不合理,凡是东方国家,数学教材进度的安排都不合理,都在残害孩子。为什么?因为东方人不知道科学的成就立基于科学的教育,而科学的教育要合乎科学教育的原理,也就是要合乎“认知心理学”。东方国家的教育家比西方人更重视“认知心理学”,把皮亚杰当圣人,本来应该把科学教育安排得很合理啊,但可惜的是,事实并不这样。本来,科学的心灵是很宁静的,科学的教育是要在心平气和不急不徐的心态下完成,但东方人太激切了,他们想用最短的时间赶上西方。各位,凡事都有道理,做事不合道理,怎么可能做好呢?所以东方的科学教育激切的结果,就造成东方的科学一百年还赶不上西方,而且那种激切的心不改,将永远赶不上西方。东方国家的数学教材跟西方的比起来,从一年级开始,就用飞快的速度往前赶,小学三四年级以后,就高出西方科学教育两年到三年的程度,到小学五六年级,我们已经学完西方国家初中的课程。中国人以为自己这样认真学科学很有成绩,很伟大,以为了不起,每年的世界科学教育评比,中国几乎都是世界第一,成绩一公布,全国欢呼,这叫莫名其妙。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得科学的诺贝尔奖才值得欢呼,你的小学生做那么多数学,做得再好,但最后全民讨厌数学,全中国不出科学家,如果有一两个科学家,也都是外国训练的,有什么值得欢呼的?我觉得反而是值得痛哭流涕啊!莫名其妙的中国人,一百年了,到现在还这样。去年我还看到报导,中国学生的奥数全世界比赛第一,全国欢呼,有什么值得欢呼的?我们正在残害孩子,残害国家的科学精神,知道吗?我们从整体课程来看,已经不合理,如果我们再分下去,按照孩子个别差异,那就更不合理了。整个国家的科学教育初看起来非常光辉灿烂,就好像一个脓包,外面的皮肤光滑漂亮,但里面都是脓。我们的孩子学数学学得叫苦连天,你听到吗?那个脓有什么用,到最后刺破了,是污染的。打肿脸充胖子,那种肿不是真胖,是白白受苦了。所以各位,回归人性,回归教育的本质,我们中华民族才有救!我们孩子才不会痛苦!我们再次呼吁,希望教育部能够立即改善,如果不立即改善,希望家长自求多福。

 

我刚才这一段,也是讲理论,是把昨天讲的人类学问的总体,浓缩到科学,从科学浓缩到科学教育,我们探讨科学教育的规律原则,以下我们应该正式来讨论,我们该怎么办,怎么面对孩子的年龄,怎么来编教材,更重要的是我们用什么教学方法,可以让人类的认知能力得到尽情的开发。我不说开发到最高,人类没有最高,只有尽情,尽心尽力,尽心尽力地依照教育的原理而办教育,我们只尽心尽力地做对的事,至于成果,不是我们要关注的,但只要合情合理,尽心尽力,成果便自在其中,凡事尽心尽力,就是圣人。

 

记住教育有三个基本规律,所谓基本规律,就是这种规律是到处可以适用的,第一项就是教育的时机要把握,第二项是教育的内容要把握,第三项是教育的方法要把握。刚才讲到认知理性的发展,一方面我们要了解人性中认知能力成长的规律,一方面我们要思考如何透过科学教育的方法促进认知理性的开发。以上我们讲了认知能力发展的时机,以下要讲怎么选择适当的教材。知识之所以为知识,它的特质是“我知道”,也可以说是“我理解”,什么叫知道和理解,这当然有深有浅,你了解的越精细就越明白,总之,认知能力的运用是对于事物的认识理解,有了认识理解后,就能运用它,要有最精密的最高明的运用,必须有最深入的理解,譬如理解小宇宙到分子原子电子,甚至现在到纳米,就有许多新的用途出现,爱因斯坦就了解质能互变,小的物质蕴含大的能量,了解这么深的时候,你就可以造原子弹,可以发电。不过,纳米是不是物质最小的单位呢?像爱因斯坦对物质的理解是不是就够了呢?知识永远没有到底的时候,所以什么叫做知识,什么叫做理解,也不容易。但我们一般的看,知识要明明白白,理解最好是彻彻底底,你应用才能切切实实。

 

我们站在教育的立场,教育要教导广泛的民众,要先考虑普遍情况,其次要思考个别差异,让能力较低的人,得到同情和鼓励,让能力较强的人,可以尽情地超前发展。面对每个人的当下思考能力,到什么阶层,我们就应该用什么阶层的教材。我就可以请问,现在的体制教育,到底把握了科学教育的适当教材没有?好像没有?因为总体看来,教材太深,我们不敢奢望中国孩子比欧美孩子更聪明,即使更聪明,也不可以逼着他用尽他的聪明,最好保留一点聪明的空间,他的兴致才高昂。在西方,学生喜好数学的学生比例是百分之八十,而中国学生厌恶数学的学生比例是百分之八十,何以如此呢?有的人以为因为西方是科学国家,有科学氛围,所以学生喜好数学。其实,原因并不在此,而是他们的功课比我们浅得多,适合人性,他们不必太用功,就可以完成功课。本来编全国通用的教材,应该以百分之八十都轻易能学好的比例来考量,如果不按照这个比例,要么是太深,要么是太浅,中国目前大体是太深,所以课业负担很重,几十年来,每个人都说要减轻学生功课压力,请问减轻了吗?没有,尤其是小学的数学,是功课压力最大的来源。为什么?我们的数学教材不按照人性。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国民的科学教得更好吗?一科数学造成了学习的压力,每个人都辛苦去追求功课的结果,造成每个人心里都有障碍,心里不平衡,愤世嫉俗,没有责任,他对人生没有兴趣,讨厌学习,这样能够培养出正常的人格吗?我们能领导世界吗?

 

但是如果教育部门一反省,比如台湾,发现教材太难了,降低难度,降低一年到两年,小学六年级毕业大概是以前四五年级的程度。数学科降低了,自然科降低了,历史地理也降低了,但莫名其妙的,连语文都降低,这是什么现象?这叫一刀切。降低的结果呢?现在台湾很奇怪,叫“九年一贯”,这李远哲发明的,不是发明的,他抄来的,抄外国实验已经失败的东西,近代百年来中国的教育都是抄来的,所以我们也不便去责备他们,因为一责备就责备了所有人。抄来了“九年一贯”,本来是从小学到初中的改革,但因为一时之间小学改了,而初中还没有改,所以,要上初中,程度就差了一年到两年,于是小学毕业了,要升初中,就有一个高门坎跨不过去,教育部就下令小学六年级的毕业生,暑假要回学校补数学,让他能接上初中,天下教育有如此可笑的吗?结果呢,初中接得上吗?暑假两个月能补上两年的数学吗?所以到初中更是叫苦连天,所以初中数学,从初一学不好,初二初三一定学不好,因为昨天讲了,学数学是像爬楼梯一样,不可以忽然跳跃。所以这一届初三的孩子毕业前要参加全国测试时,天下人都知道这次考起来一定成绩很难看,所以大家就心照不宣的,那些出题的委员故意把题目难度降低,考出来的成绩跟以前差不多,报纸上就说我们九年一贯以后学生的程度没有差多少,就这么自欺欺人,可笑!后来紧张的不是教育部,紧张的是家长,家长说以前我们小学六年级已经学到某个程度了,你们现在初中还在学这些东西,我们孩子数学能力低落了,怎么办?听说教育部又要把小学数学难度提高了。真是莫名其妙啊!当初他为什么降低,也没有什么道理,现在为什么要提高,他也没有什么道理,难道教育是家长要求出来的吗?我们不是说绝对不听家长的话,家长的话如果符合教育的道理我们就听,现在根本不管教育道理,因为不懂教育道理!大陆的孩子,比台湾的孩子更加可怜,因为他们教材的难度比台湾还要高出一年到两年,而且老师更没良心,学校功课已经很重了,老师还想尽办法难倒学生,哪个老师不能难倒学生,就不是好老师,老师以难倒学生为光荣,这更莫名其妙。结果呢,本来十年以来都是台湾在国际数学比赛上拿第一,现在是大陆拿第一。美国每次都是三四十名以下,美国人开始反省了,美国人开始紧张他们初中高中的数学能力差,所以美国人正准备把他们小学中学的数学和科学教材难度提升,这就是世界的教育,你看多少妄人笨人狂人在主导我们的教育,莫名其妙!如果美国人去研究,认为人类理性可以开发得更高,他们依照道理来提升教育的难度,我佩服,他们真的有英格兰绅士传统,现在美国人提升教材难度的理由是,每一年都是台湾和大陆拿到第一名,我们美国落后,如果他们用这个理由来作为教育改革的标准,成个理由吗?他们开始笨了,我们很高兴,将来我们可以领导他们。

 

美国人本来是聪明的啊,因为他们从英国来,英国人本来很聪明啊,实用主义,经验主义从那里发源的,英国人很务实的,不慌不忙的啊,世界第一部宪法从他们那里出来的,他们不流血就完成了民主的革命啊,英国人了不起。他们对近代世界科学的开创有很大的贡献。但是美国人忘了英国的传统,首先忘记他们文化的传统,美国人不读古书,不做gentleman了,他们要做经济人,把英国传统败坏殆尽,欧洲人看不起美国人,不是他们没有钱,他们没有大炮,而是他们文化水平低落。你要知道,文化水平低落,是撑不起经济的,所以只要经济一垮台,美国就灭亡,这是世界的局势。中国人是不是要走那一条路呢?要想一想了。所以现在世界的希望在中国,中国的希望在教育,中国的教育不赶快走向正途,将来中国人是撑不起整个世界的,是要辜负时代的。时局推着中华民族坐上宝座,领导世界,孔子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将来能不能对得起世界,这是现在的中华民族每个人要思考的问题啊!

 

我觉得我们当政者已经有这个意识了,一直在讲一些比较长远比较有深度的话,我听了都很赞叹,但是,“面向现代,面向未来,面向世界”、“八荣八耻”,“和谐社会”,你如何去做到?教育啊!教育改革喊了几十年,很多人都提出方案,但那些方案凭什么提出来,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各位,今天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提出这个方案,告诉你,我知道!这就不一样了。所以,不要把我看成一个普通的教育改革者,大部份的学者把我看成一个在民间没有什么能力随便发表个人的意见的人。这无所谓,“德不孤必有邻”,天下之大,自然有有智慧的人,假如他反省起来,所想所做的一定和我一样,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我们从不要求一定有多少人支持,我们只期待老天护佑中华。现在文化教育有了些成效了,读经已经渐渐形成风气,将来会日渐展开,有关于中华传统文化的承先启后可以稍稍放心,但是对于中华民族是否能够融贯西方,上下五千年,左右四万里,融贯古今,汇通中西,开启人类更光辉长远的文化,我们在知识的教育上还要好好反省。第一步,好好学习西方,第二步,反省西方有什么不足之处。

 

数学怎么教?

 

现在我就将实务的操作设计出来。首先依照年龄,我们真的看到人类认知能力的发展轨迹,首先有一个观念,不要急,不要慌,越长大越容易学,学得越简单,小时候没学好的,长大再教,就学好了,这是一个基本观念。第二点,年龄中有个别差异,我们要尽其所能的开发,尊重每个人的基本程度,按照每个人的能力往前走。所以我们教材的安排,就是适合一个人真正的理解能力,首先是标准教材要适合一般年龄的理解力,全国有一个合乎人性的大体进度,再来老师要适当拿捏,怎么拿捏?有些孩子比较聪明的,干万不要用现行体制规定的教材来约束他,而对于比较笨拙的孩子,不要催促,不要逼迫,更不要责骂,不要打,因为数学会不会,是头脑里面的秘密,他不会,你把他打死了,也是没有用的。如果家长骂孩子,你怎么这么笨,我以后要教天下的孩子响应这句话,这个孩子应该说:“我是谁生的你知道吗?”,如果老师骂学生,你怎么这么笨,这个孩子要回答说:“我也不想这么笨,你知道吗?”,所以家长和老师,要懂人性,不要,昧着良心,孩子数学学不好,是他没有能力啊。为什么没有能力?老天生我们人,本来就给人人无穷的逻辑能力,只是需要在生命中慢慢发展出来,而有些人发展比较快,有些人发展比较慢,西方的心理学家已经统计出相当准确的平均数,西方国家就用这样的平均数编教材,所以百分之五十的学生很容易跟上课程,另外百分之三十的学生经过指导稍稍用功,也可以跟上,能跟上理解的课程,心中有所明白,是很令人快乐的事,所以有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喜欢数学。而我们中国却不按照平均数,用高出平均数两年三年的课程要我们的孩子吸收,你说我们的孩子都能达到这个程度吗?难怪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学生喜欢数学课了。本来做老师的人应该为学生想一想,不要因为校长给你压力,你就给学生压力。但是,国家真的给压力,校长真的给压力,老师如果不给孩子压力,老师就有下岗的危机,于是就气急败坏,昧着良心做教育工作,所以老师不要说死后会不会下地狱,现在就在地狱中了,你昧了良心嘛,你不是为培养人才来教育,你是因为校长给压力,因为要领薪水。据说中国的学校都是以压迫学生而成名,而模范老师不是因为了解人性出来的,是压迫学生出来的。但说到底,老师们也是无辜的,他原先也想把教育做好啊,只是因为他在师范学校的时候,教授们并没有教他教育的原理和方法,他不知道啊。所以数学教育怎么做,我提供个方法。

 

首先说学校老师,从小学开始有数学课了,但是我们教育家都知道,数学一定要从零点开始,所以我们小学课本,不管以前幼儿园有没有学过,他总是从1234数数开始教。一个六岁孩子,不管有没有读过幼儿园,他从一年级教材开始学,总是很简单的,因为他的能力是“运思准备期”。我们发现小学一年级百分之七八十的孩子,数学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意思就是说他们几乎完全了解课程,虽然我们小学一二年级的课程就比科学先进国家深了,但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比别人用点功夫,还可以够得上。我们知道数学教育是怎么做起来的,就是懂了第一步才能懂第二步,懂了第二步才能懂第三步,一样的课程,资质高的,稍微努力,资质低的,多一点努力,就可以一步步跟上。但是理解的事,不能完全靠努力,如果课程提高太多,或资质差得太远,就是努力了一百倍也没有用,我们人类的理解能力是慢慢发展的,而且资质的起点不同,不是凭努力就可以发展的。所以我常常说,这个孩子如果笨,你打死还是笨,不是越打越聪明,所以数学是不能催促的,只能尽情。

 

要把数学教好,要回归数学的本性,就是他能了解的时候就让他了解,而且要他自己了解才算,听别人讲的不算。因为理解是各人心里的透彻,而了解一步可以更上一步,所以,基本上数学是可以自己学的。假如一二年级的孩子可以自己学数学,你就让他自己学,我们的教材既然从零开始,你就要开放给所有孩子自己学。体制的教育不论学生聪明愚笨,同年龄都给同样的教材,又给老师规定了进度,老师怎么办呢?很简单,你就鼓励孩子“偷写作业”,什么意思?这是对照着我们现在教育,老师都是军事化管理,所有作业都是老师派的才算,老师掌控班级一致的进度,数学也一样,不管你会不会,就是这个进度,其实有些孩子在低年级的时候他老早就会了,不过我们老师一定要一刀切,要所有会了的孩子和不会的孩子一样进度,这表示那些聪明的孩子没有得到尽情的开发,他平常是很聪明的,到了上数学的时候,就要假装自己很笨,听老师讲那已经懂得的问题,做那已经懂得的习题,结果一年两年下来,他就真的和其他孩子一样笨了,而且将笨一辈子。所以,老师的责任,是在学生聪明的时候,就要让他尽情的发挥他的聪明。而且人类的聪明有个规律,聪明起来的,永远不会再笨下去。聪明是堆积起来的,即为不用人为的开发,他的聪明也年年有自然的成长,加上人为的开发,会成长更多,聪明一直增长到十三岁。如果十三岁之前让他聪明起来,他永远不会再笨,如果十三岁之前没有聪明起来,一辈子不能再聪明。

 

孩子聪明不聪明,就是他的理解力好不好,用数学就能测量,思考力好的孩子,要让他尽情的思考,就让他自己看说明,自己做作业、看懂说明,会做习题,就代表他懂得这层道理了,于是这又关系到语文的能力了,语文能力越好,越能自修。而最能增进语文能力的方法就是读经,所以读经与数学有关。如果一个学生能够阅读,他就能自己读数学书,做数学习题,能够做多少算多少,做到他不会的地方,假如还有兴趣,就去问家长,假如家长不能解决,问同学,有的同学走的比他远,小朋友教小朋友教得更清楚,因为小朋友懂得小朋友的语言,而且教人的人会更加聪明,他不仅自己懂,他还能讲给别人懂,也就是他不仅能了解自己的心灵,他也能了解别人的心灵,反过来触动自己的心灵,这种能力要早早培养。用普通的话来讲,就是“同理心”,用神秘的话来讲,叫“他心通”,老师都要有“他心通”才行,当然这是限制在思考范围内的“他心通”。做老师的人,如果知道人类的头脑是一步步按照逻辑运作的,便会知道学生为什么会错,会知道他是在哪个地方卡住了,哪一步没有跳过去,你就告诉他这里怎么跳过去,学生听了以后便能豁然开朗。如果小朋友教小朋友,从小就有教人的机会,他会动头脑,从各方面思考问题,这是培养创造性人才最好的方法。所以老师要鼓励小朋友有问题先问家长,让家长的脑筋也能重新活起来,家长不会,再问同学,如果大家都不会,才来问老师。而老师只要指点他在哪个环节出差错,指点以后让他接着自己思考。一个孩子能自己学数学,自己做出答案,他就很有成就感,很有兴趣,他对数学不恐惧而有兴趣了,他就可以一直往前走。走到什么地步?走到他已经走不下去了,家长讲的他也听不懂,同学讲的他也听不懂,老师讲的他也听不懂,这时候怎么办?老师要安慰他:“没关系,我知道你明天就会了,明天不会,明年一定会,明年不会,十年之后一定会会。老师像你这么小的时候,我也不会,你已经比老师聪明多了,你真了不起!”对于聪明的孩子这样说,对于愚笨的孩子也要这样说。对一切人,我们都给予安慰,都给他希望。各位,做知识的教育,数学的教育,你要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在心中,人类的思考能力是学习能力递增,年龄越长大越好学,懂得越深刻,你已经是大人了,面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应该有“同理心”,应该知道他的头脑发展还没有成熟,还没有到所谓的“抽象思考”的能力,他能力不够,这能力不够,不是他自己自愿不够,是老天爷的安排,何况还有禀赋的不同,他祖先没有积德,怎么能生出聪明的孩子呢?所以不是他的原因,是天地的原因,是祖先和父母的原因,这两种原因是不可以逼迫的,不能让一个孩子把天地和祖先的责任承担起来,所以他是值得同情的。你要同情众生,同情任何一个已经尽力的人。所以任何孩子都很可爱,任何孩子都是圣人,因为他尽了自己的本分,反而我们大人的本分还没有尽呢。所以要尊重一切孩子,安慰一切孩子,这样孩子就没有数学知识学习的挫折,每一个人都很安心。现在最不安心的是家长,第二不安心的是校长。校长深怕后进生把学校的成绩拉下去,乌纱帽不保,这样的校长是自私的,他没有同情孩子,为什么校长会自私,因为我们国家的教育是教人自私的,国家就看哪个学校升学率高,哪个学校就是好学校,这莫名其妙。现在老师要负起责任,你要保护这些孩子,你要了解人性,尽量开发他们的本性。另外,家长也会紧张,一定要攀比,老师应该告诉家长,成绩不好,责备是没有用的,反而让他厌学,这个道理家长应该听得懂,但是可惜的是家长故意装作不懂,他的孩子一定要和其他孩子一样强,这是很莫名其妙的。所以政府教育当局应该对家长加强倡导,告诉家长们,从来没有一个被责备的孩子数学变好的,你责备你的孩子,他只会让他更差,你只能等待,只能鼓励。

 

我十年来推广读经教育,其实是全方位的教育理念,当然包括数理教育,关于读经,是要老师从早认真教,关于数理,是要老师不必教。居然真有一些老师听懂了这道理,我就教这个老师申请教一二年级,按照我的方法,大量读经,小量做功课,而功课是自己做。这样,老师的责任只是教读经,其他功课根本不用教,这样,老师就越来越轻松,他天天就只做一项工作:“小朋友跟我念,子曰,预备齐”,就好了。甚至不必老师自己教,可以由小老师上台带读,一打上课铃,小老师就上台来带读,小老师也只说“子曰,预备齐”,底下还有一个小纠察队长,他比老师还严格,哪一个人没看书,哪一个人没大声念,就敲敲他桌子,警告一下,警告无效,就叫他“站起来!”那,老师做什么呢?老师可以跟着读经,可以做自己的事。但是他这一班,全校成绩最好,这个班的家长都非常感激老师,因为他把孩子教好了,所以这个老师说,我是全校最混的老师,但是混得很好。他的数学,几乎没有上过课,从一年级起,除了读经之外,所有的功课都教学生自己学,自己做练习,鼓励他们“偷写作业”,各凭本事往前写,所以大部份的学生的进度都超前,有时老师想到要上课了,小朋友在下面就起哄了,“老师,我们作业都做完了,不要教了,好不好?”老师正高兴,趁机说:“好,好,不教,不教。”老师也省了心。天下有这样的事?信不信由你!很少人会相信的!其实,大道至简,但人们往往“明明白白一条路,千千万万不肯走”你就非要走那个崎岖的羊肠小道,然后自以为很认真,很尽责,不是莫名其妙吗?

 

因为读经以后,语文能力高,所有功课就可以自学。一般的老师不能像刚才所说那个老师大量教读经,即使小量读经也很有效。怎么做?很简单,就是每节课一打上课铃,就由小老师来带读经,每天大约一百个字的进度,一节课只要五分钟到十分钟,就可以念十遍到二十遍,每天念四节或五节课,就超过一百遍,大约有百分之八十的学生会背这一百个字了,放学布置家庭作业,在家用十分钟再读二十遍,大约百分九十的人都会背了。隔天就考试,昨天的一百字会背的,就给他盖个章,“读经一百分”,小朋友最喜欢读经的考试的,因为几乎人人一百分,有时候小朋友就会说“老师今天还没有考读经呢”,因为他学会了,他喜欢考试,他要一百分。

 

这种读经教学是专门为体制学校的老师设计的,每节上课念个五分钟到十分钟,也可以等于“收心操”,剩下的时间老师该上什么课就上什么,不会耽误正常课程,而且有助于正常课程的成绩。如果学生念得起劲,一直念二十分钟,甚至整节课四十分钟都读经,也没关系,因为所有功课都可以自己学,大部份学生的功课会超前,就是原来落后的孩子,也都渐渐聪明起来,渐渐能跟上进度。所以读经的班级他没有后进生,而且越来越好。就从功课上说,一大半学生三四年级就可以做五六年级的功课,他还会受数学的压迫吗?为什么可以这样?因为只要给予稍稍合理的教育,人类的潜能本来就无可限量的,大家高高兴兴,快快乐乐,自自然然。不可压迫,不必强逼。

 

我们现在学校就是压迫,压迫聪明的孩子,挫折不聪明的孩子。现在我们要改变,我们要让所有的孩子都在各自的能力往上前进一步,蒸蒸日上。而且前进是自己前进的,老师只是做引导。老师只是在后面鼓励他,孩子啊,你赶快往前走,赶快往前走,你们将来一定超过老师,你们将来可以成为人才。老师就这样,天天在后面鼓励他,不要天天站在前面讲课,那些课程还用讲吗?各位,你是老师或是家长,你已经成年了,你是过来人,请你翻开我们的小学课本,看看里面有哪些内容有需要老师在这里大讲特讲的?所以我很可怜小学的老师,因为明明没什么内容,他要讲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这个苦啊!我在这里演讲,两个上午,如果我没讲出什么价值,只在这里信口胡吹,不仅你们听了难受,我自己心里也很苦啊。

 

再深一点说,如果真的服从“认知心理学”的学说,应当知道一个孩子,不必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那么认真学数学,他都不学数学,只读经,只阅读许多书,到了十一、二岁,用半年的时间就可以把六年的数学都学完,小学的数学还用教吗!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孩子的数学是老师“教”出来的,老师的教学,其实也是顺着学生的“天性”引导而已,老师是没有什么功劳的。最好的数学老师应该知道小朋友都很聪明,只叫他们自己做,能做到哪里算哪里,所以数学是很好教的。但是依照现在我们国家的教育,要孩子面对太高程度的数学,大部分的孩子疲于奔命。其实,我们可以做得更简单,让孩子更愉快,学得更好,以后可以出更多研究型的人才,因为他们从小认为思考是愉快的事,这样中国的科学就有起色了。

 

现在家长和老师以及体制教育的领导,头脑里一直有一句话在回响:数学是很困难的,科学教育是很困难的。成人们有这样困难的暗示,将来一定会成真,天下就真的没有人才了。所以我们要立刻改善,我要求读经私塾的老师,要有笃定的信念,还要把这个信念默默地传递给孩子:“孩子啊,数学是很简单的,思考是很有趣的,解决问题是你的本性,你一时会,很好,一时不会,也没有关系,因为你还会进步。”所以,我觉得读经私熟的教育才是真正合乎科学本色的教育,我们希望把这种道理和实验结果贡献给政府做参考,让政府做好教育改革,拯救天下苍生。

 

数理在家自学

 

不论是在学校,还是不上学在私塾,除了数学之外,要开发认知理性训练思考力也有各种方法,最正常简便的方法,就是让他广泛阅读。在所读的书籍中,一定有某些是带有思考性质的,譬如科普类读物。其实所有的语文书,也都涵有思考性,都可以训练逻辑,即使是抒情文也有逻辑,何况是传记,何况是议论文?那是逻辑的具体表现,数学是逻辑的抽象表现,科学就是把这个抽象的能力用在具体的物理中。人生无处无逻辑,尤其只要语文能力好,他就有相当强的逻辑能力,他只是不会算数学,但是他会思考,他会判断是非,实事求是,这也是科学的精神。

 

一个博览群书的人会思考,真正的思考不是做数学,做数学只是训练思考的一个有效方法。或许做了数学的训练以后方便做科学研究,但是人类了解事件处理事件都需要思考,这种思考不一定从数学来。做近代的科学研究一定要用数学,没错,但世界上的人并不是每个都要当科学家,所以阅读比数学教育的意义还大,还重要。

 

如果从幼儿园小班教读经,到中班就可以开始阅读了,到小学,就可以自己做功课了。但是我劝你,做功课没有一定的进度,他行,你就让他往前走,不要等,他不够,你就安慰他,慢慢来。这是读经教学对体制课程的第一种处理模式,我称为“跟进法”,就是一面读经,一面做功课。第二种处理模式,我称为“搁置法”,如果深刻的知道认知的能力会与日俱增,而且读经能增长聪明,有助于将来的思考力,所以有些孩子不上学,不学数学,也不阅读,他就整天以读经为主。有人问家长数理化怎么办?他说很简单,我们从三岁开始读经,读到十三岁,读了十年经,那时候再开放给他做数学给他阅读。那时候学数学的速度会不会比较快?当然比较快。读书的质量会不会比较高?当然比较高。学数学的速度快,学过了,就一样好,读书的质量高,一些简单无聊的书就不必读了。大家回想一下,就可以惊觉我们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十几年所读的书,很多是根本不用读的,我们浪费那些时间干什么呢?还有学数理化,一个到了十三岁满腹经纶的孩子从一年级的数学学起,一般的孩子要费一年才学完的数学,他多久可以学完?一天!

 

这是了解人性,你遵照老天的规律,就获益良多,你违反,就自讨苦吃。一年级学好了,进而学二三年级,大概一个星期,进而四五六年级,最多一两个月,所以如果你没有上过小学,要接初中的功课,一般人以为最难的是数学,其实,一两个月就把小学六年数学全部补完,而且,都是自己做,都是真理解,他的思考能力高人一等。像这样,我们就可以节省很多时间精力去做有益的工作,譬如读背许多经典,打下一生的文化根基。本来,知识是很简单的,数学是不用教的,到了你年龄越长大的时候,你又是聪明的,你一眼就看穿了。现在我们的教育,尤其是台湾,大陆也差不多,都一直注重阅读教育,这阅读教育比应试教育还要更合乎人性,还要有道理,更加有价值,没错,但是我告诉你,我们还看不起,阅读教育还不是最有效的教育,读经才是根本的教育,才是更重要的。要阅读还不简单吗?有些书是不必读的,不要白费时间了。所以,你眼界越高,看到的景色就不同,采取的手段就不一样,你有真知,就不会害怕。总之,知识的学习没有来不及的时候,只有读经,才有来不及的时候!

 

该把握的赶快把握,不该把握的不要那么紧张,我们的社会现在完全颠倒,所以,释迦牟尼佛说,众生颠倒,我在这里得到一个证明。

 

我们推广读经教育是全面性的,依照人性,有本有末,根据时间的恰当安排,个别差异的因材施教。我们让孩子学得愉快,让老师教得轻松,让家长随时安心,让国家出人才。如果不这样走,我们大家都在糊涂中,都自己蒙混自己,混到哪里都不知道,你如果觉得你混得比别人好一点,其实还可以更好,你知道吗?所以有的家长,我们劝他说,可以在家自学了,他说不行,我的孩子在学校表现这么好,拿到很多奖状,如果去到你那个读经私塾,就没有奖状拿了,我们就不光耀了。他的孩子在学校表现好,他以此为荣。他难道不知道素质比奖状重要吗?他心底里是知道的,但现实上自己蒙混了。他的孩子可以有更好的开发,但他的家长硬是让他错过时机,就没有机会了,后悔是来不及的、他将永远不安。

 

因此,要让孩子上读经私塾的家长,一定要好好了解教育的原理,明白了以后才能笃定,而且可以明白的告诉别人。虽然你不是教育本科出身,但教育原理不是教育本科的专利,而且真正本科的,他们学得不见得通透完满,他们所学不过是西方式的,而且只是美国式的,而且只是近代美国式的。美国的教育都已经不完美了,你还学他们?当然我们可以学,他们懂的我们都懂,他们不懂的我们也懂,这样才是真正的教育家,我们鼓励所有的家长也都看看当代的教育书。要学教育学还不简单吗?看几本书就懂了,那些书作者不同,出版社不同,但内容都差不多,因为西方式的美国式的教育,就不过如此。当代那些教育的书,都在知识的学习上打转,把简单的问题深化,出不来。譬如识字教学的论著很多很多,但那些学者都好像忘了识字是人类的本能,是几乎不用教的,是随便教教就会的。其实,他们不是忘了,他们是故意的,孟子所谓“淫辞知其所陷”,他们钻在论文堆中,分析来分析去,结果把“生命”分析掉了。他们所说的认字的那些道理,是机器人认字的道理,他们忘了他们是在研究人类,他们忘了孩子是有生命的,是活的,他们把孩子当死孩子看了。因此,我们开读经私塾,我们不是不听家长的,我们不是不跟体制走,我们不是固步自封,我们是超越体制,体制应该来参考我们的。你要有这个信心,要不然你怎么敢办起这个私塾,敢教别人的孩子呢?我不敢说我伟大,我也不敢说这是我的理论,因为这是普天下公然的理论,我是以人性为标集,并吸收了各种理论,给予恰当的安排,让所有理论各归其位,这叫“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有它的广度,也有它的高度,我们以它的高度统合它的广度,在教育上,提出“读经理论”,这叫“以简驭繁”,“简”不是只有简单,简中有繁,简,正所以成就繁。这叫“一心开二门”,是一元领导多元。

 

有很多人迷信“多元化”,他一听我讲读经,就在心里滴咕,批评我是一元化,然后他告诉我,说这个社会是多元化的,我的理论不合现代社会要求。我就问他:你主张多元还是一元?他说他主张多元,我接着问,你主张多元,赞不赞同一元?他说当然不赞同。我说那你问我,我主张一元,赞不赞同多元?我说,我赞同。现在,请问大家,那到底谁比较多元?

 

这莫名其妙,他不懂理论的层次嘛。凡是超越的,都是一元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多元的,一元并不妨碍多元,多元只是为了完成一元,为什么要在一元多元上争论呢?所以我很有信心,为什么有信心?因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的学问从哪里来,我讲的和你不一样,你就认为不一样吗?我是把你笼罩了。没有这样信心的人,都不可以做教育。所有这里要开班的老师,都要把道理想清楚,我这两天已经替你讲出一半了,甚至全部讲完了,所有的理论只不过是一点见识的推扩而己。但是你还是要经过自己的思考,你要训练你的思考,遇到问题,先想想是他的对?还是你的对?你就渐渐会思考了。我们希望所有国民都会思考,见仁见智,都归于道,这是一种多么宽广的心胸啊,这是何等光明的前途啊!一定要介绍给我们的国家,一定要介绍给全世界。我在台湾成立一个“全球读经教育基金会”,一个小小地方小小的基金会,用“全球”作标头,有人说我口气怎么那么大,教育部下的基金会,本金要三千万台币,我募款两三年,恰好那几年台湾经济衰退,捐款的人不多,募不齐,我就在台北市教育局成立地方性的,比较便宜,五百万台币,大约一百万人民币吧。申请书递上去,第一次被打回来,理由是你跟我们台北市申请的基金会,你为什么叫“全球”?我就回过去,台北市号称是国际都会,我们在台北市做的事情,是为全人类做的,是提高台北市的声誉,难道不好吗?他们这点接受了,但第二次又打回来,理由是读经的理论不合现代的教育理论,退回来的文件中,有人在文件上写了“胡说”两个字。我不得不再加说明,再递出去,同时,我邀了另外一个董事杜老师一起去见教育局长,局长请主办的科长来,说,民间办基金会为社会作贡献,是好事,为何不给通过呢?科长说,不是我们不让通过,是我们请来审查的教育学者教授不通过。局长说:“这王先生和杜先生也都是师范体系出身,他们也都是博士,都是教授,都是学者。你们两案并陈,我亲自来批。”这样,才通过了。

 

你一个读经老师就躲在乡下,你说你心怀天下,要教出国际人才,人家不是会笑你吗?不要紧,你让他笑,但是你要真有能耐,这个能耐不是你赚很多钱,拿多少张博士证书,不是,是你思考清楚了。所以我们培养读经老师——无论体制内体制外——都要让他思考清楚。教育本来就是人生很平常的事,那道理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中国人以前都懂,现在,只要不盲从,我们的教育就走入正途了。

 

数理读经的教材

 

时间不早了,不过按照昨天的惯例,我们再讲二十分钟。

 

我们如果要教读经,教材是很容易得到的,就是经典,经典是哪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只是故意把它忘了而已。如果要教数理化,教材也是很容易得到的,就让他去照着体制功课学,因为体制内功课是从西方抄来的,所以绝对是从浅到深按部就班的,绝对合乎知识思辨原理的,孩子就依照它按部就班自己学去,会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就可以了。假如你认为体制的教材还不够多,你可以再去搜集国外的教材,不过,不管编写得粗略一点或精密一点,都是换汤不换药的,一个聪明的孩子自然能够一眼就看明白,而且触类旁通。所以,教育的最高艺术是提升一个孩子的聪明,而不是做多少国家的习题。还有,几乎所有的数学课本,都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课本是预备给老师讲解的,所以说明的文字很少,只有一些简单的说明,要老师来解释这些文字,老师才有话讲啊,所以我们的课本本来不适合自己学习,但因为我们孩子太聪明了,所以说明虽然简略,他们也能看明白。不过,我想,我们应该有一种更好的教材。

 

昨天提到我写的一篇《数理读经的构想》,最主要当然是讲数学的教学,顺带着物理化学的科学。科学是数学的应用,数学常用抽象符号表现,科学则可以用语文表现。读科学读物,可以同时训练思考,帮助一个人走入现代化,走入科学时代。所以科学的入门,最好的方式就是多看科学读物,这是西方人的秘诀。中国的学校怎么教科学?是让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一心专注在课本的背诵和题目的演算,而没有鼓励他们看很多科学读物,所以他们做题能力很强,但是普遍的科学常识低落。所以科学的学习是简单的,就是博览群书。但是数学呢?也可以用文字来学吗?我这篇“数理读经的构想”发出来以后,有个台湾东吴大学任教授,他本来就发现台湾的大学生有解题的能力,但没有思考的兴趣,认为那是很大的危机,他教了十几年数学和物理学,越教越对国家没有信心。他原来就想改革台湾的数学教育,所以他也让自己的孩子在家读经,后来看到我这篇文章,认为正合他的意思,跟我商谈好几次,最后决定要把数学用文字表达出来,怎么表达?用精炼的确定的语言写出文章,其中有数学术语的界定和思考步骤的说明,让一个孩子通过读文章,就能明白数学的原理并知道一步步怎么思考。这就等于一个数学功力很深的老师,在孩子面前按部就班地引导思考一样。我们学校的老师平常在上课中的讲解,并不很精确,会打乱孩子的头脑,不如让他看精确语文所写的文章,训练他精确的思考力和表达力,所以他认为数学应该用文章来学。一个孩子多读了数学的文章,以后说话作文也可以有精确的表达。而且既然用文章写的,孩子读不懂,可以反复读,把数学课本当作读经来读,一遍再一遍,或许就懂了,懂了就可以往前进,像走寻宝图一样,可以自己把数学学得很有趣味。那怎么编?从最浅的地方,从零开始,就从幼儿园开始,简单的文字,配上一些图画,让他看著书游戏,渐渐引入抽象思考。进入小学,渐渐以文字说明为主,再出一些习题,仿照小学的编制,编为十二册,如果继续编,可以再编十二册,一直编到大学数学。依照预测,一个整天读经的孩子,一天用二十三十分钟,或者一星期用一个下午,让他看这些书,到了小学三年级,就可以有初中数学的程度,到了小学六年级十二三岁,可以达到高中或大学的程度,而且不需要老师,老师最多只是从旁指导。如果孩子学到高中阶段,家长不会指导怎么办?其实,那时的孩子的聪明,是我们想象不到的,他可以自我解决问题。而且我们也可以设一个机制,让大学教授来教这个孩子,怎么教呢?指点一下,就好了,因为他知道关键在什么地方,把那关卡打开,就是了。所以教数学是很简单很愉快的事,而孩子被人指点,一下想通了,更会满心的欢喜。思考原来是可喜可乐的事,数学原来是令人愉快的功课。我们一定要让教育走向这条路,中国人才有救!这本书正在编,我们希望他快编出来,甚至这个教授说,如果孩子有英文读经的基础,就可以让他看英文的数理书,一定要看欧几里德的《几何原理》,欧几里德当时创始几何的时候,就是用文章写的,配着图形,现在已经翻成了英文。孩子可以一方面学习英文,一方面学数学。英文数学书的文章文法是很简单的,生字也不多,难字只不过是一些术语,所以要用英文读数学是很简单的。西方的文字结构本来就富有逻辑性,逻辑结构的文章看多了,思考和语言表达也就渐渐有逻辑了。语文的表达有两种风格,一种是流线形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种是逻辑性的,一步一脚印毫不含糊。这两种语文能力都要从小默默养成。当你应当实事求是的时候,要能斩然分明,当你应当洒然自在的时候,要能谈言微中。一个人兼备两种文字表达方式,才称得上是完整的语文能力。

 

各位,这两天主要讲逻辑的训练,思考是德性的辅助,我们读书,培养人才,一方面是要开启生命的智慧,“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一方面也要能增进思考的能力,具备知识的才华。牟先生说“德润身,智润思”,人性有两层理性,所以教育要话分两头,我们要培育既仁且智的君子,这是孔子教导我们的全人格的发展,最后我们还要回归圣人!回归经典!《易经·系辞》说,“著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一个圆一个方,内圆外方,方圆并建、仁智并建,乾坤并建、阴阳并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这是整个人类的前途,中华文化的走向,请大家务必务必好好体会,好好实践。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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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更新……

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二辑《读经教育全程规划》。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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