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王财贵(季谦先生)
时间:2013年8月14日
地点:北京千人行书院
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早上好!
今天是很令人高兴的日子啊!因为我们千人行书院今天在这里揭幕,非常恭喜,恭喜创办者吴院长,我们也恭喜在这里读经的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家长们;而且,我们也预先恭喜,将来即将会把孩子送到千人行书院的家长。一个人,如果他所做的事跟他的心里内在的愿望是一致的,他做起事情来就是心甘情愿、也可以说是不计成败的,且总是非常的平安,和祥,幸福的。有这种平安的、和祥的、幸福的心灵来做教学,他的孩子们一定也能够领受到这种平安、和祥与幸福。让孩子们把这些平安、和祥、幸福带到家里面,也会影响我们所有的家长。因此,我才说,大家都是幸福的。
以前,这个书院叫做“三人行”,大家都知道,“三人行”是有出处的,之所以命名为“三人行”,一方面是说,我们读这种书一定要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因为“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三个人之中假如有一个人是有善德的,便“择其善者而从之”,这不是见贤思齐吗?那另一个有不善的,便“择其不善者而改之”,这不是见不贤而内自省吗?所以“三人行”,它的命名,就直接指向着读经的最后的意义、最后的目的——那就是解经、行经。读经的目的是要解经、要行经、要依照古圣人的教导来做人,让他生命的指标,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实现出来,所以命名为“三人行”,是有深意的。何况我猜测,吴老师当时将书院命名为三人行,应该是秉持着我们读经教育的一种理念:我们不是学生的老师。既然不是学生的老师,怎么教学生呢?首先,我们“不敢”当学生的老师,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谁敢称师呢?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一个人随时随地都想当人家老师,这个人就不长进了。孔子到老的时候都还是学而不厌、发愤忘食,孔子一辈子没有想要当人家老师,因为他还在学习,所以我们不可以随便说当人家老师。再者,在我们这个时代里面,我们自己——家长跟老师——可以说好像文盲一样,是失学的一群。你以为认得那几个字,就是学问吗?荀子所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大道,不知学问之大也。”你如果没有登过高山,只在高山脚下看高山,以为山很高了,你就不知道天的高,还在高山之上;如果不曾站在悬崖上往下看,看到山谷的深,深不见底,你就不会感受到土地的厚度;一个人如果没有像颜回这样子仰望着夫子,你就不知道夫子的高度;不曾读过历史的人,不曾听说过古圣先王的大道,不知世界上还有这般的人生理想,这般的精神智慧,他就很难想象什么叫做学问、他就不知道原来人间有这样的大人品大功业大学问值得尊崇值得追求……真所谓“不知天高地厚”了。请问、这样的生命能有长进的机会吗?所以如果一个老师说、我当老师了、我要以身作则,做学生的表率,学生就学我就好了,这种心态能当老师吗?他有多少学问,他有多少品德啊?所以我们推广读经,一向都劝导老师要跟着孩子一起学习,我们要陪着孩子一起长进,因为以前失学嘛,没有学问,又哪里来的品德呢!所以趁着教经典的机会,自己也读一些,如此一来,不只是学生要感激老师,老师也要感激学生;大家一起来感激经典,感激圣贤,这样才有好的教学效果。“三人行”,可以意味学生跟老师和家长一起走这条圣贤经典之路,可见当时吴老师创办这个私塾的时候,他的心愿是非常纯正深远的。
养成追本溯源的思考习惯
“一路走来,始终如一”,我推广读经是这样的。大家都知道我从1994年开始向社会推广,推广的第一个阶段是撒种。但我并不是从1994年才开始这样想,早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1971年吧,在小学当老师的时候,就开始教我那一班的孩子读经了。1980年代,在我三十来岁的时候,我在自己家中开了一个家塾,之后渐渐从一个家庭的读经班,扩充为五、六个小区的读经班,我在小区读经班教了将近十年。后来,经由朋友的引介,“全国电子专卖店”企业的董事长林倚敏先生表示愿意支持,于是在1994年元旦成立“读经推广中心”,正式向社会推广,那年我四十五岁。从小众到大众,那是我推广读经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但那是经过长期的云酿的。在这之前,我已经思考实践了几十年了,我是从十六七岁开始,就立下了要读经要推广读经的心愿了。因为我跟大家一样,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反省自己,反省的结果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对,内心非常不安。我曾经很用心地想,为什么我这么差?没有学问没有志气,没有所谓的志道据德的情操,何以如此?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人生就像庄子所说的,“其我独茫,而人亦有不茫者乎”?难道天下人都像我这样子蒙蒙昧昧?天下有不蒙昧的人吗?放眼一看,大家也都差不多……唉,我所读的那所学校还算是不错的,是第一流的。四五十年前的台湾,经济还没有起飞,社会还是相当落后,那时候我们家里穷呀,考上了师范学校,算作不得了,我们那个乡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考上。发榜的那一天,村里的人拿鞭炮来我家放。我的同学们也都是佼佼者呀,但是呢,在我看来,依然是蒙蒙昧昧的。我想,世界上有没有不蒙昧的人呢?把眼光放大一点,就发现是有的,而且还有不少。在哪里呢?在我们所读的书里面。学校的课程虽然不读经典,但至少语文课上读了一些古今的好文章,是不是?不要说古文了,就是现代文,都是好文章。从好文章里面,可以窥见那些作者,都有好情操,所谓的“道德文章”,这些人可以说是不蒙昧的吧。我去看我去想,他们为什么能够有这么好的文章?这么好的情操?这么高的志气?乃至这么大的功业?各位,你一定也读过许多的这类课本,小学时的白话文,课文是随便掰的,但初中高中时,所选文章的作者,就有头有脸了,对不对?作者的生平,也列入考试的范围,但出题的人,大体都注重在这些人的成就,他做了哪些文章,属于哪一个派别,还有什么功业的表现。没错,我们可以记住他们的成就,来敬佩他,但是,我们是不是也要问一下,他们为什么能够有这些成就?
各位,一个人的思考,往往是不够全面的,尤其很少人能有追本溯源的习惯。譬如,我们对于文章的作者,容易看到的,是他们的成就,但很少人能够再问,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些成就?但我们是不是应该在赞叹成就之余,去追究这些成就背后的道理?如此,我们才能够了解他们成就的由来,才能够去学习,并可能去拥有相似的成就。孔子说观人要“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我看观事也一样。“视其所以”那个“以”字,就是如此如此,视是用眼睛看,去感觉、去了解,看清楚了人们表现了如此如此的结果,叫”视其所以”。但是“视”能不能就真的了解“所以”呢?孔子说不行,还要“观其所由”。“观”,一般的解释,也可以说是看,但和“视”的看不一样,“视”的看是表面、现实、直接的,而所谓的“观”,是站在高处,由此观彼、从近看远,有一种全盘把握的意思,把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它是怎么一步一步衍生出来的,是不是步步都合理,所以“观”可以观出“所由”,知所从来。如此你才能够了解得比较深刻,如果想要学习仿效,才有把柄可寻。不过,依据孔子的意思,这还不够,还要进一步“察其所安”。这“察”又比“视”和“观”更深一层,“察”是去考察,去穷究。穷究什么呢?穷究他的所安,从道德行为来说,要问一个有德行的人,他安的什么样的心。从学术文化上来说,要问它们是从人类理性的哪个分际出发的,才能够断定它的价值。
人为什么会迷茫,那是因为一般人只在表面上看事情,所以只能在现实上用功夫,他们的生命没有“根柢”;事情如意就好,遇上不如意,就会恐慌、焦虑、着急,不知道为什么很努力却还没有成就。因为不能够从视其所以的第一步走向观其所由的第二步再走上察其所安的第三步,对人生的观察不能追源溯本,生命没有根柢,就不能“安身立命”。拿近百年来中国对西方文化的态度来比方,西方文化好不好?好。怎么知道它好?因为我视其所以,我看到它的辉煌灿烂。那怎么办?那我们就要学。怎么学?只学它的辉煌灿烂?学多久?学了一百年了。学成了没有?没有。中国人不认真吗?认真。中国人不聪明吗?聪明。难道科学民主这么困难吗?其实也不见得这么困难。以中国人的聪明和努力,不需要一百年的,而我们一百年还没有学会,为什么?因为你只是视其所以。有多少人观其所由了?你想一想,我们摸摸良心、拍拍脑瓜看看,我们能够知道西方的科学民主怎么走出来的吗?然后,有没有察其所安,他是从什么心灵出发,对人生有什么样的体悟,然后他们走出这条路?你要学科学,最最重要的是去考察科学的心灵,要培养国民有科学的心灵、科学的态度、科学的情怀,才可能让一个民族走向科学的时代。要不然,你的聪明努力永远都停在仿冒的阶段,仿冒得不亦乐乎,结果就是永远跟不上。所以我们思考一件事,重要的是能够有全面的观察、推理,去上溯,往后返,返回到它原则的地方,也就是说,返回到它的本质。
那么自古至今这些有成就的人,是如何成就的呢?我们如果不能察其所安的话,最少要能观其所由。看他们怎么长大的?他们怎么能有如此成就呢?总归起来,只有一个道理,他是受教育而成就的。不管是自我的教育,还是受父师——父母师长的教育。所以不只看他们的成就,还要通观其来由,他们的学问怎么一步一步走出来?于是我就发现了,自古以来,不管是东西方,不管他写的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这些能够写文章的人,他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我总归为一句话,叫做“有用的教育”。而你知道我们这一百年来中国人从小所受的教育是什么教育?“无用的教育”!
所以我当时就转变一个心态,我不再责备自己,因为我们的蒙昧不完全是我们不聪明不努力,而是被耽误了。所以各位,你可能也是被耽误了。这个道理,我十六七岁就想到了,不过,想到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怨天尤人吗?不,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东北辽宁省有一个很有名的教育家叫魏书生,他给我说了一个故事:十几年前,他的学校设备简陋,夏天在上课的时候,学生出汗如雨,跟老师说好热;魏老师就跟他们说,这个太阳实在是太可恶了,这么大,让我们这么热,各位同学,我们到操场上指着太阳骂,我们出去骂他十分钟!走吧!结果没有一个人走。因为他们知道,骂太阳没有用。遇到困难,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所以只好退回来,自己补过。虽然这个过,不是道德上的,或者说这个过不一定是由你单独造成的。因为一个人小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用功,不知道要读什么书,也不知道要怎么读;这个时代中有谁能告诉你呢?没有人告诉你,你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的。一个人在十三岁、还没有成熟之前,都是需要被照顾、被引导的。那么在被照顾被引导的这段时间之内,如果没有人引导他怎么去读书、用什么方法读书,他是不可能自己走出一条正确的路的。所以一个时代,如果教育的观念不清楚,没有文化的理想,对整个下一代是一种摧残。而这种摧残,它将延续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一个人受教育,最重要的时机,就是要把握可以打基础的时候把基础打好,基础没有打好,他将来的路就走不远。所以在这里,我想了很多,尤其我是读师范的,将来要当老师的,我现在为自己负责,将来要为学生负责,如果还有家庭还有孩子,我还要为孩子负责。怎么为自己负责为他们负责?至少在教育这个环节上要先解决。一般人很注重现实生活的问题,譬如经济地位这类事情,但这类的事,往往要有机缘的配合,机缘是“求之在外者”;所以,你说我要挣多少钱,我要升多大的官,这不一定是你能掌握的。但是教育,教育是“求之在我者”。你决定教育自己,你就教育自己了。你决定怎么教育你的学生、决定怎么教育你的孩子,这往往是你意愿所在,你想做,你就做得到的。所以儒家的心灵,非常平正,也可以说非常聪明,这叫智慧。它教我们掌握我们要掌握的,不要急于掌握那些我们不能掌握的,而一旦我们能掌握的掌握了,那些我们不能掌握的,它也往往自动会到来,所以我们先努力我们能努力的。自我教育是我们能努力的,你教育你的子女,尤其是他在小时候,这也是你能努力的,立刻可以把握,而且立刻可以产生效果。于是我就想走这条路,我就要在这里尽本分。所以我在学的时候就开始找一些古书来读,虽然当时还不知道要从《论语》读起,但是毕竟读了一些古文,结果我的古文程度在同学之中,就成了佼佼者。只不过读了半本《古文观止》,就变成佼佼者了。告诉各位,这个时代要成就是很容易的,“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嘛。所以我当时就立志,将来我有学生了,一定要让他读古文。
后来我毕业了,遇到掌老师——掌牧民先生——这段经历我曾写作成一篇文章《掌老师与我》,网络上都可以搜寻得到。文章据说很动人——“据说”的意思是听别人说,因为我自己说的不算——不过,说实话,我自己看也是很感动的,我每次看都掉眼泪。不是煽情的泪,而是遇到这种有传承文化情怀的老师,他一步一步教导我,这是令人感动的。我毕业就遇到掌老师,他教我读的第一本书叫做《论语》,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所以各位,你的孩子无论几岁开始读,都不要认为年龄来不及了;我们自己呢,无论你是超过十三岁、超过二十岁,甚至已经三五十岁,其实也都可以开始自我教育,这是你能掌握的。像我父亲,我父亲是一个不识字的农夫,但是后来我推广读经,我也劝他读经,他从九十二岁开始读经。
全面性、根源性的思考能力
我在师范学校里面所读的教育理论,不是没有用,那些大学者,那些名学派,那些世界潮流,不是没有道理。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学者,一定有他相当的学问;而教育的理论可以成为一个学派,那也是不得了的;世界上所谓的主流,带引着整个国际的教育趋势,必定有它所以成为主流的理由,所以不可以随便去否定。只是,我认为我们应该培养一个思考问题的模式,就是,某一件事情或者某一个理论某一句话说对了,我们要再问一问,是不是全部都对?看到一个可敬佩的表现,我们要往后推,想想他为什么能够这样表现,这是深度的思考;而听到一个有道理的理论,我们还要进一步问,问是不是全面性的有道理,那是广度的思考。你不可以因为听到一个理论,它对某方面有效,于是你就一头栽进去,把它定为唯一的真理,作为唯一的指标。你如果这样做,叫做“泛滥”。如同一个水池的水不守本份,流出水池的范围,淹没了其他地方。
一般的人,一想到教育,大家都有个不自觉的担忧,内心里面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却又不知道这烦恼在烦恼着什么,你好像发现了它有好多的毛病,可切实要讲又讲不出来。大家天天在讨论,都是在枝微末节,都是在它的表现处说话;即使是学教育的人,面对教育界的大家、大师所开创出来的思潮、主流,那么四海风从,煞有介事,却几乎没有一个人敢问,这些潮流能不能够面对教育的各个方向、各个部门、各个环节?一般人更不敢质问也无从质问了。其实,我们遇到这种情况,不应该被吓唬住。只要第一点,从其有成就处追究它为什么有成就;第二点,从它有效的地方,对的地方,追问它有没有根源性全面性。我当时用这种方式去读教育的各种理论,于是我发现了,流行于世界的各种教育理论,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用途。但有长处,往往只是一方面的长处,而不是全部的;有用途,往往只是一方面的用途,而不是完美的。
当今这个时代,我们教育的主流思想,是从西方来的。讲具体点,是从西方的美国来的——大家要注意,整个西方都不能代表全人类了,何况美国还不能全面代表西方,我们怎么可以唯美国的马首是瞻呢?中国现在嚷着要学西方,话是说要学西方,甚至要全盘西化,往往却是有选择性的、片面的学习,我们并没有学到整个的西方;因为整个的西方不只是美国或俄国,当然也不只是马克思、杜威。什么叫西方呢?西方是个大的概念,所以我们一方面要管照到全体,一方面要回归到本源,才能够有真正的了解。所谓全面,西方从希腊到罗马到希伯来,希腊的哲学,造就它的学问系统;罗马建立它的政治社会系统;希伯来,则成就它的宗教智慧系统。综合起来,它才有近代的科学民主的发展。你要学西方,只看到了科学民主的成就是不够的。而且这几个系统的根源是有其一致性的,都是从思辩理性而发,我们要知道它们的根源和发展的来由,才能真正为西方文化定位,也才能用上真心学到真学。中国整个国家民族一百年来,都只被西方科学民主光彩灿烂的表现炫惑了,其实人类所应有的成就,是不是只有民主与科学呢?当然不是嘛!民主与科学只是人类心灵的某一方面中的某一方面的表现。这个观念很容易懂,问起来大家也都知道,但却都假装不知道,怎么会假装不知道呢?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同样的,我常讲,读经教育是有效的,而且效果深远,简单易行,这个大家都知道,只有一个人不知道——就是教育部长不知道。大家都知道,凡是读书人,尤其是学教育的人都知道,教育部长也是读书人呀,为什么不知道呢?其实教育部长在还没有当教育部长时是知道的,不过他当了教育部长之后就不知道了,等他从教育部长退位的时候,他又知道了。这是很奇怪的事,不是吗?而一般人虽然知道,但因为整个国家整个世界都不这样,也就都假装不知道了,于是大家都不知道,互相之间,好像可以安心了,其实,大家都不安心,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不知道是假的,所以说人间是很奇怪的。怎么脱离这个怪圈呢?你一定要思考得很清楚,而且知道自己真的清楚了,才能抵挡得住时代的潮流,不会受时代的潮流所裹胁,不会随波逐流。所以今天,我要讲明的一个意思,就是如何清明我们的思想,如何定位我们的思想。也就是说,我们应该拥有一个全面性的根源性的思考能力。当一个人有这种能力的时候,就代表他的心智是成熟的。当然,根源性的思考是比较难的,但全面性的思考是简单的,所以,我们至少要有全面性的思考。
也有人问过我,不随波逐流,会不会跟社会脱节呢?各位,难道跟着一起走,就叫不脱节吗?再说,这个社会如果向上的,趋向光明的,那你跟着走,或许也在不知不觉中,就胡里胡涂的被带上向上的光明的路。但是,这个时代如果趋向于黑暗的,下流的,那请问,你为什么要投身进去?我从来都不说,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我也不说,我们体制的教育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我只说,一个人是不是想清楚了,然后再去跟着走。其实我不是说,读经教育很好,让大家都来读经,我希望的是,请大家想一想,读经的理论,这样讲有没有道理。假如没有道理,你千万不要受我的影响。有人说,听我演讲会被我洗脑,洗脑?把头脑洗得干净些,不也很好吗?不过其实,我也不是来给人洗脑,是希望开放一个人的心胸,让我们的眼界更加地完整,让我们的思考更加地清明;然后,你不是去选择什么,反对什么,而是去把所有的所接触到的人生道理都定出分位,让它各安其位、各得其所,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该怎么用就怎么用。这个时候你的心里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一片宁静,也可以说,无穷地广大、丰富、宽容,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从年轻时代就向往于这样的生命的情状,我希望自己的生命保持如此,虽然往往不能够保持,常有杂乱,常有昏沉,但是一直都勉励自己,一定要做个明白的人。于是我自己用这种态度去读书。在开始读书的时候,就知道,是应该这样读书的,读了以后果然就印证,这样读是对的。又后来教自己的学生、教自己的孩子、教社会上的孩子……这样从十六七岁的觉醒到二十几岁的实践与印证,三十年后,我四十五岁时,开始向社会推广我的教育理念。
十年播种、十年育苗
怎么推广呢?第一个阶段就是遍地撒种。因为我没有什么能力,没有什么地位,也没有什么经济基础,所以只能够遇到机会就讲,有人听我就讲。像今天来的人,已经不少了,五六十个、七八十个。我最初在推广的时候,有人知道我在教读经,就请我去;我记得有一次高雄的一个镇,叫做凤山,叫我去演讲。我那时候演讲还很少,有人这么老远地请我去演讲,我就很高兴,带着太太和孩子,三个人,从台北还坐飞机下高雄。下机有人来接,到了会场,我们三个人,连主办人,一共四个。进到会场,结果会场有多少人来听你知道吗?三个人。我想可能大家会慢一点来吧,就等等吧。等了半个小时,还是这三个,不能再等了,于是我就上台演讲。我慷慨激昂、口沫横飞地讲了两个半小时。不过,大家不要认为,三个人听演讲效果不好。不然。因为其中一个人他听懂了,他就在当地,不到一年,推广了一万人读经,这是最初的推广的情况。所以不是人多就好。遍地撒种,在哪里能够生根发芽,不知道。
有一件事可以形容,挺有趣的。有一次我去山东济南开会,会后主办单位招待我们去登泰山。大巴一路盘旋而上到半山腰,导游给我们介绍,说大家向窗外看——一望下去,整个泰山是郁郁葱葱,都是松树林。他说,泰山本来是光秃秃的,自从建国以来,我们政府决定要绿化泰山,所以每到春天的时候,从东北采集松籽——不要看一棵松树那么大,它的籽是很小的,一小片蝉翼中,有一个黑点,它会飞的;如用布袋装着,一个布袋里面应该有几千万上亿个松子吧——载满整个飞机,飞到泰山顶上,顺着微风细雨撒开了,漫天遍地的散至整个泰山。这其中,一万颗种子也许只有一颗可以发芽成苗,机率虽小,但是经过二三十年、四五十年,整个泰山就绿化了。这叫遍地撒种。
我们推广读经,就是这样推广来的。不过呢,我们推广读经和撒松树种子并不完全一样。松树种一万颗里面,只有一个存活,其他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死掉了。而我们读经,撒下去的一万颗种子,只有一个家庭、一个孩子读经,那对其他人是不是没有作用呢?不然。他只要听过我们介绍过一次读经,乃至于听过“读经”这两个字,就在他的生命中种下种子,种在阿赖耶识里面,他将来就会发芽;如果他这辈子不发芽,我们可以等他下辈子。各位,你的孩子在读经吗?如果在读经,你一定会想要去介绍给别人。这每个人都是一个推广中心呀,我们一直做读经的推广,并不是因为没有人做,而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意愿所在;我们不是要打破什么,也不是要成就什么,大家的心里都样,只想把好的东西介绍给好的朋友、介绍给亲人,这就是在推广。我是抱着这样的心理,遇到人就讲,但是大家要么当耳边风,要么直接和我唱反调。各位,请问你这时候伤心吗?你若伤心,表示你对读经教育推广的诚意还是不够的。他听不听,那是求之在外者;你只做你的,就可以了,那是求之在我者。所以你不要管人家听不听,你就讲吧,当你以这样的态度做这样的事,你就尽了你的诚意了,你当下就满足了。所以,不以成败论英雄,我当时的推广就是这个心情,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遍地撒种,做了十年。
这个种撒下去,总是会有一些发芽的。以往呢,或许因为没有时间精神力气去照顾,但其实也许因为没有立这个心愿——印度诗人泰戈尔有句诗说:“只管向前走吧!不必采拾路畔的花朵来保存,一路上花儿自会继续地开放!”所以我就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照顾,期待它像泰山的松树自然成林。不过,这种不照顾,似乎是不负责任的,到最后,读经的家长还是要求要照顾的。怎么照顾?从我四十五岁到推广到五十五岁,十年间已经有很多孩子读经了,或是家庭式的,或是小区式的,或是体制学校班级式的,他们的读经是少量的,一天读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就不错了:后来因为有很多家长发现,孩子读经愈多,受益愈大,而且渐渐体悟到要传承人类智慧,要弥补文化断层,要培养时代大才,需要有坚实的读经的基础,所以,希望他的孩子能够多读一点,甚至是全天候读经。我记得大陆最早成立私熟的人,是湖南的贺老师;贺老师,他是师专的老师,我们没有见过面,不晓得他在哪里拿到一本“读经说明手册”,他一下子就知道这种教育才是对的。但是他在师专里面是不可以讲这一套的,他只好求之在我,就不让他的孩子上学了,自己教自己的孩子,教了半年多,名声就传出去了。那年过年的时候,有不认识的一家子,父母亲带着孩子来到他家,说来贺年。既然过年嘛,大家热闹,好,也算是客人嘛,就留下来谈天,谈教育问题,然后留他吃饭,结果到了晚上还不走,只好留他住宿。到了第二天,他们老实跟贺老师说了:贺老师,我们就是想让这个孩子留在你这里,让你教育。贺老师说不行不行,我自己也有自己的工作,我教自己的孩子,都很不容易了,我哪里能看管你家的孩子呢?这个家长就说,你如果不收我们的孩子,我们就不走了。他想,收一个还可以呀,一家三个若都不走可能还更麻烦,所以最后表态,那你们两个就回去吧。于是就开始办起私熟了。
私塾是这样办来的呀,你知道吗?难道是我们想要去办一个私塾吗?台湾第一个私塾也是。一位高老师,他夫人也是学教育的,他自己还在读博士,而他的孩子呢,老早也就在读经,没上学了。他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后来第二个、第三个,都是女儿。他想着家里有三个孩子,不如就自己全心全意来教自己的孩子,顺便教别人的孩子。所以就这样子开了一个私熟。所以台湾最早的私塾也是这样子来的——因为教自己的孩子,顺便教别人的孩子。这是推广读经十年之后,第二阶段读经教学模式的增进。现在私塾已发展十年了,每一个孩子只要能上私塾,全天读经,就算只读两三个月,都很有效果,读了一年两年更好。但是有些认识得特别深刻的家长,希望他的孩子读更久,读上三年五年,甚至到最后希望他读十年,这就叫育苗阶段。私塾,就是照顾这个读经之苗,使他长得更好。大约是从2004年开始,也就是我五十五岁开始,最主要的读经推广,就是鼓励天下人办私塾;到现在,我六十五歳,这读经推广的育苗阶段,又大约过了十年。当读经之苗渐渐地长大,它不能永远在苗圃当中,它要移植到可以长成大树的地方。所以我要再做第三阶段的设计——书院(按;见《文礼书院规划简案》),让已经费心照顾起来的苗子,将来才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书院,在古代的意思是藏书的地方,相当于是图书馆。藏书的地方,或者主人自己去读书,或者提供给亲朋邻里的人去读书。既然大家都读书,他们就会有交流讨论,因此后来书院就变成一个论学的地方,乃至于教学的场所,所以教学的场所也都被称为书院。而发展到后来,书院比较正式的意义,是学者谈论学问的地方,尤其宋元一代的书院,不只是讲学问,还要传道。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授业解惑是讲学,讲学的目的是传道。所以广义地说,凡是读书的地方都可以称书院;狭义地说,书院可以定义为“讲学论道”的场所。近代以来,中国私塾、书院的教育形态中断了将近一百年之后,从社会的读经风气,一直到私熟的成立。从私熟的创立,带动整个社会的国学热潮、书院之名渐渐为社会人士所乐用,到处都有书院。
依照现今的状况,我把书院的类型分为几类。第一类是儿童教育的学堂,有的是做读经教育,有的是做蒙学教育。第二类是古代的书院,经整修作为旅游景点,让大家去参观,收门票。第三类是新开创的文化场所,以书院为名,而办才艺培训班。第四类,是在古书院或新设书院中,举办定期或不定期的文化讲座,请人讲学;最后一类是除了办一些讲座之外还办一些学术研讨会,现在海峡两岸的研讨会,就往往在某某书院,或者以某某书院为名来办。我们这个“千人行书院”目前是学堂型的书院,或许吴院长对将来有一种规划,也将讲学论道,进入到书院的成熟形态。
培养文化大才的书院构想
至于我对于在读经私塾中大量读经的孩子,所要办的书院是和前述几种都不一样的。首先,所面对的学生,不是儿童,也不是学者,而是青少年。其次,课程主要不是读经背诵,不是论道讲学,而是为读经有一定数量的孩子,进一步做进德修业的基础功夫。我书院入学的门槛有两项,一是年纪超过十三岁,一是经典背诵量,要有三十万字——中文二十万,外文十万。
一个人如果能够把中国古文背上三万字,稍微加以培养就可以读尽中国的经史子集,就可以读五干年的书了。如果能够背诵三万字的外文经典,他这辈子的英文就很容易学到一个相当的高度,所谓相当的高度,就是跟外国人一样好。现在我们要求书院的学生先背诵中文二十万,外文十万,那是超标准的要求。因为我规划的书院,是为了培养时代的文化大才。他们在十三岁之前背过大量的经典之后,进到书院,第一步是解经,我要求解经的工夫是非常扎实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会解。能够把二十万字中文,十万字外文都解完,他的程度就不得了了。在中文方面,能够把这些经都解下来,他的知识量,读书能力,当然远远超过一个文科的博士。而只要背诵了十万字的外文,将来去到哪个国家,他不止中国的学问好,就是学习外国的学问也很容易抓住核心,理清文化脉络。我认为这是我们中华民族要复兴的第一关键。没有人才,你中华民族怎么复兴呢?教育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培养人才。其实不是替民族培养人才,也不是替谁的家族培养人才,而是每个人的生命本来都应该这样成长,只要我们不耽误他,都可以这样成长。只可惜的是,我们常常耽误了他。
我们现在不只要想一想我们自己有没有被耽误?更要想我们有没有一直在耽误我们的孩子?什么叫耽误,怎样才不耽误?要把它想清楚了,你才可以决定你要给他什么教育,而且要用多久的时间,多大的力道,来做你的这种教育,你做了明白的思考和恰当的选择,才能够安下心来。要不然你既听过一点读经的理论,但你的孩子到底要在体制内上学还是要念私塾,你摇摆不定,是很痛苦的。或者孩子已经到了私熟,你还天天顾虑你的孩子学校功课怎么办,何时去接轨?你还是痛苦的。所以我们三人行变成千人行,确实是有深意,因为读经是全民的事,全世界的事。我认为,假如教育的体制不改,所有的学生都不要上学了,都应该来私熟,这是每个家长都看得清楚的事。但是呢,事与愿违、推广了十年、中国幼儿园和小学,两亿的总人数中大约有一万人读私塾,其比例只有万分之零点五。“三人行”,一个私熟如果只有三个人,那怎么行?我希望,我们这个“千人行书院”,将来的学生能发展到一千人。
我十年前刚开始推广读经的时候,就希望我们全国要有一万所私塾,碰到每个开私塾的人,我就说,你要开一百所、你要开三百所、你要开五百所!他们都点头说好,结果没有一个人达成我的愿望。我希望我们千人行私塾,不只是这个私塾要有一千人,你要开三百所、一千所一千人的私熟!这样我们就可以让天下更多的人接受这种教育了。我诚恳地劝我们每个家长,也要清楚明白,我不劝你孩子一定要上私塾,也不劝你孩子一定要读三年五年,也不劝你孩子一定要进书院,我只劝你要清楚明白。你若清楚明白了,你必然不会让你孩子上学了,一定会上私塾;你若清楚明白了,上了私塾一定会读三年五年以上;你若清楚明白了,你的孩子一定会上书院。假如你的孩子最后没有上书院,我就知道,你还是不清楚的,所以我不劝导你孩子怎样,我只劝导你思考清楚。
今天,我讲这么多,都是为了恭贺我们千人行书院的开幕恭喜各位的家长,和你们的孩子!祝福大家,让我们一起奋发好学,增长智慧,开拓胸襟,一生幸福!
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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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二辑《读经与大才》。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