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王财贵(季谦先生)
时间:2012年3月10日
地点:广州
什么叫中国的读书人呢?我常常这样定义,中国读书人,首先他是中国人,其次他读过书。读多久的书呢?在古人的标准,读过十年书,就可以算作读书人,而且是高级的读书人,就好像现在我们说高级知识分子一样。因为古人曾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读书十年可以考状元,可见已经把书读透了,因此读了十年书可以称为高级读书人。那么,现在读书超过十年的人,也可以号称高级知识分子。什么叫读十年书呢?譬如现在一般的中国孩子从幼儿园,三岁开始,一直读到小学毕业,他读了九年,再读到初中一年级,满十三岁时,他就读了十年书,他应该就是读书人、就是高级知识分子了。既然号称为中国读书人,不管你学哪一科,凡是中国读书人,如果没有读过《史记》,他就该惭愧。因为虽然从读书的时间上看,已经可以当中国读书人了,但是连一本《史记》这么重要的书都没有读过、他怎么可以算作真正的中国读书人呢?这不是历史本科不历史本科的问题,不是因为历史本科才要读《史记》,任何读书人都是要读的。当年胡适之先生,他在他的“四十自述”里说,他十一岁就读《资治通鉴》了,而且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原文《资治通鉴》,十三岁读完《左传》;虽然他自传里没有写到什么时候读了《史记》,但是读完《资治通鉴》,读完《左传》的人,我想,《史记》自在其中了,因为当年的读书人都是如此读书的。胡适之是四岁开始读书,也大约十年吧,到十三岁读完《左传》,真可算作读书人了。但是,我常常说,现在的人,不要说是十三岁,就是倒过来,三十一岁,我们连“右传”都没有读,不知道什么时候读到《左传》啊!所以,举目四望,当今天下,好像很难找到一个像样的“中国读书人”。我想,这不是能力的问题,不是古人比我们强,而是一个文化意识的问题。
文化意识与教育
文化意识背后是一个教育思想的问题,是我们近代一百年来的教育思想出了问题;教育思想出了问题,于是文化意识也跟着出了问题。当然,首先是文化意识影响了教育,后来教育又影响了文化意识,于是产生了恶性循环。什么意思?首先,一百年前的中国人认为中国文化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价值的,是害人的,所以要打倒它。为了打倒自己的文化,于是设计出一套教育的方式,让文化之墙倒下;因为中华文化既符合人性,又流传了这么久,平白地要打倒它,实在不太容易,于是他们设计出一套方法,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把它打倒,而且是彻底打倒,就是用教育的方法。用什么教育的方法来打倒自己的文化呢?以他们的大聪明,这太简单了,就是设法让中华民族的子孙在语文学习的关键期里面,让他无论如何学不好自己民族的语文,就成功了。他们这样设想:要让一个人忘了中国文化,只要让一个中国人不再读中国书就可以了。但是你要让一个人不读中国书是很难的,除非你再焚书坑儒一次,不过古代的书那么少,要把天下的书收起来烧掉是容易的,现在你要再把天下的书全部收起来烧掉,就不容易了,所以要让中国人不读中国书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不会读中国书,有书而不会读。要让中国人不会读中国书的方法就比较简单了,只要让所有的中国人的语文程度低落,他就是想读也读不了。于是他们采用了一种叫做“白话文教育”的方法,就是在他语文能力发展的时候不让他发展,使他的语文程度低落。人类在什么时候发展语文能力呢?最好的时机是十三岁之前。也就是说,在十三岁之前,照理应该把一辈子需要的语文的程度培养好,他一辈子就可以运用这个高度的语文去求高度的学问。因为所有高度的学问都是用高度的语文记载的,一个人没有高度的语文能力,他就不能够去读高度的文章;不读高度的文章,他就不可能吸收到高度的智慧。那用什么方式让他的语文能力在该发展的时候不得发展呢?他们用一个方法,就是让我们的儿童,在十三岁以下——从幼儿园到小学这一段期间——不教他高度的语文,只教低度的语文,到了十三岁以后,这个人一辈子就几乎不可能再读高度的文章了。不是不愿意读,而是连自己立志想要去读,也没有能力读。所以文化的见识、文化的态度、文化的意识,影响了教育,在教育实践了几十年下来,就使人更丧失了文化的意识。
现在中国号称要起了,很多人都已经指出来,中国的复兴、很重要的一个基础是中华文化的复兴。一个没有文化的民族是没有能力复兴的,况且一个断丧文化传统的民族兴起,请问他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只以暴易暴而已——假如别人领导世界是用一种非人性的、残暴的方式,现在让中国崛起了,那没有文化的中国可能比别的民族的残暴还要残暴,这对世界有什么好处?中国人脸上又有什么光彩?因此在这个时代里,作为一个中国人要一再反省,我们的文化是不是适合人性,是不是可以造福世界?如果是,还要再问:中华民族的子孙,是不是能够担负起这个责任?
这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中华传统文化是不是适合人性的、有益于人类的?我们的答案是肯定的!这只要对人性稍有体悟,对世界文化稍有见识的人,都可以从本心上、从学理上肯认。而且,现在不是由于世界的中国热,使中国人的自信心渐渐恢复了吗?纵使是现在不了解中国文化的人,也都渐渐不再咒骂祖先了。所以要肯定中华文化的价值,在现代,是不难了、倒是能不能负起这个复兴中华文化的责任,我们不敢肯定,甚至是没有资格肯定的。还好,我们知道,我们还有下一代,下一代还有下一代……只要我们能够认识到,一百年来既然是用教育的方法摧毁中国人的文化意识,我们一定也可以用教育的方法唤醒中国人的文化心灵,恢复中国人的文化意识。国民普遍有了文化的意识,民族要复兴,是非常容易的。英国的哲学家罗素,在民国初年五四运动时期,他就曾向世界的人说,“只要给中国三十年稳定的社会,给他们充足的研究经费,三十年之后,中国的科学就可以与西方并驾齐驱。”那时候,西方的科学,已经领先中国两百多年了,也就从明末清初开始,西方的科学快速发展,而清朝这一朝闭关自守,等到西方人力量大了,带着船坚炮利来叩关的时候——叫中国打开关口,他们西方人要来做生意——西方人的近代化科技已经领先一大段了;但是罗素说只要三十年,中国就可以与之并驾齐驱。在我来看,三十年不只是并驾齐驱,我们甚至可以超而越之。但是罗素讲这句话,已经经过了三个三十年了,中国的科学不仅不能跟西方并驾齐驱,还落后一大截,为什么?因为当年罗素以为科学是很容易学的——其实科学也真的是很容易学到的——罗素想当然尔地以为,中国人学科学,会按照学科学的教育规则去学科学。没有想到这九十年来,中国人并没有按照科学的教育规则来教中国的孩子科学,到现在为止,我们的科学教育还没有按照科学教育的规则来做,请问怎么学好科学?
同样的道理,我们如果把握到文化复兴的要领,文化要复兴也是不难的。首先,只要培养中国人有高度的语文能力,让中国人恢复读中国祖先的书的能力,就可以接触中国的传统,唤醒中国的灵魂,继承中国的智慧。现在中国的教育既然这么普及,人人都读过十年书,照理说,中国文化要复兴是非常容易的;而文化复兴以后的力道,也应该是几千年来最强烈的。因为自古以来读书人是很少的,现在的读书人遍地都是,任何人都读过至少十年书。在台湾、上小学、初中的人口比例是达到9.9%乃至于达到100%。在大陆至少达到90%,所以如果我们的教育正常化,我们按照教育的道理办教育——按照文化教育的道理办文化教育、按照语文教育的道理办语文教育——我认为,要中国文化的全面复兴、也不过是三十年!今天,各位做堂主的,做老师的,做家长的、我们既然要做教育,就要在这问题的本源上思考,才能在本源上努力。
我们现在给我们孩子的这一种所谓的读经教育,是不是合乎人性的?是不是合乎语文教育的?是不是合乎文化教育的?乃至于是不是合乎教育本质的?假如不是,你千万一定要立刻放弃!但假如是,你千万一定要坚持到底!因为我们除了为了天下、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社会、为了祖先之外,最最重要的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下一代!人是不是应该这样长大?书是不是应该这样读?假如你说不是,那你要去寻找你的是。假如你说是,你就不应该放弃你的责任。所以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的大声疾呼推广读经教育?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能够在不合时宜中做一个先行者?每个先行者都是辛苦的,但是我们所注重的是真理、是教育的真理、教育的意义。所以每一次我们都鼓励我们老师、家长,一定要好好地、多多用心做点功课,对于读经教育的理论多做了解,乃至于对于其他教育的理论最好也要有所涉猎,你才能够在比较中做出抉择。有些人,好像智慧颇高,一听人讲读经的道理,就以为自己完全懂了,他以为不再需要什么理论讲习。这种一头裁进来,是有着相当的危险性的。当然,另外有些人东边读一种理论,西边读一种理论,后来自己都胡涂了。这两种人,都不是合格的读经界朋友。我总是希望读经界朋友,一定要做一个坦然明白的人。纵使对读经已经有相当信念的人,也要再继续对读经理论以及各种教育理论做深入的了解,从了解而来的信念才能够坚持得住。而这种坚持,不是出于一头热,更不是出于迷信,而是出于理性的真实。我经常被问到一个问题:读经教育和其他教育的理论是不是有所冲突?遇到冲突我们怎么办?我认为,首先,第一点,任何有意义的理论都不应该互相冲突;第二点,我们应该去寻求一个能够包涵,能够笼罩一切理论的最完满的理论。那么请问读经是不是这种能够包涵能够笼罩其他教育理论的理论?假如不是,你还要重新去寻找。假如是,你就可以定在这个地方。定在这个地方,定在读经教育,并不是一般人嘲笑的“定于一尊”;因为这一尊就涵盖了许多尊、涵盖了所有的尊,所谓“一元涵盖多元”。所以你如果听到有人质疑:“你的孩子读经,一天到晚只读经,你们的理论就只有那一套,你们被王财贵哄了,你们唯王财贵是尊,你们是定于一尊。”请问你怎么应答?你一定要有自己的了解,你才能够跟对方说明。你要说:“我们这一尊不是只有一尊,我们这一尊里面包含了许多尊,乃至于包含你所尊的那一尊,而且尊得比你还尊!”于是,你不必跟人辩,也没有人可以跟你辩,这叫做不可诤法!
什么才是儿童中心本位?
我们且举一个例子。这一百年来中华民族——包括大陆、台湾,以及全世界的华人后代——所尊的教育理论,这个教育理论其实也是全世界教育的主流,是教育学者共尊的共主,这种教育主流的特质、我们如果从某个观点来说,也很容易把握,叫做“儿童中心本位”。儿童中心本位,是自十七世纪法国卢梭的“自然主义”以来,逐步发展,到二十世纪初年,由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所正式倡导的一种教育学说,是一个影响当今世界很重要的教育观念。杜威认为他以前的教育偏重于社会中心本位、什么叫“社会中心本位”?以社会的价值来做核心、来思考、来实施教育。而什么叫儿童中心本位呢?就是要以受教育的儿童、当做教育的核心,我们要为他思考,来设计教育活动。凡是主张儿童中心本位的人,来看读经教育,很容易不假思索地一下就起反感:“你们教儿童读经,你们认为经典是有意义的,请问这个意义是什么意义?这是社会的意义,这不是儿童的意义,不是儿童的需要,所以你们是社会中心本位!”以社会为中心,当然包含了教师中心和家长中心。老师和家长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认为什么重要,于是就用那些内容、那种方式来教孩子,这样叫做“社会中心本位”,也可以说成是“教师中心本位”,或者直接叫做“家长中心本位”……总之,不是“儿童中心本位”。而凡是“儿童中心本位”一定是对的,称为“进步主义”;反之,“社会中心本位”就一定是错了,称为“保守主义”。各位,凡是在师范学校出身的,我引述这样的质疑,他一定是耳熟能详的;即使你不是师范学校出身,或没有学过教育学,一般人在现代教育体制下长大,当然大多数人也是抱持这个观念的——虽然他不用这些术语,但他的心里也是这种倾向的——那么,读经的理论岂不与这个时代潮流有着很大的冲突吗?而且“儿童中心本位”不只是现代美国才有的思想,它好像也是真理所在,至少是人之常情。木来就应该这样啊!你教儿童不是应该为儿童考虑吗?我请大家静下心来,再仔细想一想,这两个概念——社会中心本位、儿童中心本位——我们教小孩子读经,是不是违反了儿童中心本位?他们教小孩子读白话,是不是就是遵照了儿童中心本位?
首先我们要问,为什么百年来我们教儿童读白话文?理由或许是刚才说的,中国人内在对中华文化的仇视、对文言文欲去之而后快的心理。但我们先不如此作诛心之论,我们只从教育的观念来说,我认为,他们所以用白话文教儿童,是因为他们不懂儿童心理,他们没有真正的做到儿童中心本位。粗浅地看,教白话文不正是适合儿童的学习心理吗?所教的白话文,是儿童能懂的内容,课程的安排是从浅到深,一年级教的比较浅,二年级稍深一点,三年级再深一点……这样越来越深。这粗看起来,好像是合理的,但仔细想想,这合乎了儿童学习语文的心理吗?举实例来说,我在台湾,我也是师范学校老师——虽然我这个老师跟别的师范学校老师很不一样——师范学校老师偶尔要去考察毕业不久的学生的教学,以趁机辅导他。有一次我去看一个教一年级的老师上语文课,那一课题目叫做《一朵朵》。课文只有三句话:“地上小花一朵朵,天上白云一朵朵,海上浪花一朵朵。”就这样!但这一课老师按教育部的规定要教一个星期,教四堂课到五堂课。我看那个老师教得非常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课文太难,像大学教授要讲《老子》、《庄子》,他对《老子》、《庄子》不大了解,讲起课来很痛苦。不是,这个老师是讲到没有话可以讲,所以很痛苦!我去的那堂课是已经到了第四堂课了,所谓“课文深究”的环节已经“深究”过了,进行到了所谓的“问题讨论”环节——他们上课给人观摩,都要写教案的,全国的教案格式是一个样的,他们写了教案,就必须按教案来教,甚至每一细节都要预计出需要几分钟,丝丝入扣,才是成功的教学,才是个好老师——课文已经研究过了,就要来个问题讨论。于是老师预先设计了一些问题,譬如:“小朋友,有没有去过海边呐?”“有啊!”“谁带你去的?”“爸爸啊、妈妈啊、婆婆啊、叔叔啊、阿姨啊……”“海边好不好玩呐?”有人说好玩,有人说不好玩。问来问去,答这答那,就问答了十几分钟。其中有一个问题是我印象比较深的,老师问:小朋友,我们为什么能够看到地上小花一朵朵?这个题目好像是必要的,因为课文上有“地上小花一朵朵”这句话,总是要在这上头问问问题嘛!那老师在写教案的时候,一定想破了头,终于想出这一个有意义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能够看到地上小花一朵朵?”坐在后面的我和那学校其他老师以及校长,听课也都很投入的,遇上这个问题,不免也私下琢磨起来:“这个问题特猛,兀地不简单,我可要想一想才能回答……不知一年级的小朋友,会怎么回答?”只见小朋友面面相觑,场面尴尬了一阵,其中有个小朋友还蛮聪明的,举手,老师忙叫:“好,你说!”“因为我们有眼睛!”这个老师脸都绿了,因为这不是老师要的答案。老师的嘴巴嘟哝了一下不知道讲什么,然后壮起气来,说:“这位小朋友答的很好,我们看到地上小花一朵朵,小花很漂亮,对不对?”小朋友齐答“对!”教室气氛顿时又热络起来。各位,你不要笑,这就是我们全国儿童共同学习的语文课!你不要因为我从台湾来,举台湾的例子你就笑,大家不要嘲笑台湾的语文课本怎么这么无聊,我劝你回去翻翻你的小孩子的语文课本,也会让你哭笑不得。
又有一次去辅导二年级的老师,那课的题目叫做《吹泡泡》。课文是这样子的,我背给你听——我为什么会背呢?我看你听一次也会背,那些小朋友也老早会背了,课本发下去第一天就会背——课文是这样写的:“吹泡泡,吹泡泡,先吹一个小泡泡,再吹一个大泡泡。小泡泡大泡泡,个个都往天上跑。”。还有一次也是二年级的课,那个题目叫《大风吹》,它课文是这样子的:“下课了,下课了,我们去玩大风吹。大风吹,大风吹,大风不停的吹,我们不停的跑。”——这种课文,每一课都要上一个星期。大家听一听这课文,有什么意思?你看,吹泡泡,吹泡泡,先吹一个小泡泡,再吹一个大泡泡。下课了,下课了,我们去玩大风吹,大风吹,大风吹,大风不停的吹……这是文章吗?这不是文章!这是游戏!打油诗!甚至连打油诗都称不上,打油诗也要有一些灵感啊!“多时不见诗人面,一见诗人丈二长……”古代旅行不方便,没有旅馆住,住驿站,像车站一样的,可以遮风避雨的,给人过夜的。三教九流、迁客骚人,都会于此,有人呢随身带着笔墨,墙壁是白的,灵感一来就在壁上题诗,题得满墙都是。有些诗确实不入流,有人看不过去,就在壁上也题了:“多时不见诗人面”,好久以来都没有见过诗人了;“一见诗人丈二长”,今天一看到诗人,哇!他怎么长得丈二那么高;“若非诗人长丈二”,假如诗人没有长那么高,“缘何撒尿在高墙?”这个才算打油诗啊!人家这个打油诗也蛮有趣味的、而我们现在小朋友所学的语文课本呢?是全国孩子都要学的文章:“吹泡泡、吹泡泡,先吹一个小泡泡,再吹一个大泡泡,小泡泡、大泡泡,各个都往天上跑。”学了多久你知道吗?学了整整六年!六年就到了十三岁。刚刚说十三岁之内,是一个人语文能力培养的黄金时期,这个时期没有好好培养国民的语文能力,就难怪我们国民的语文程度,个个都像大泡泡小泡泡,往天上跑了。
儿童中心本位的认字、阅读、写字、作文教学法
那如果像我们,叫小朋友读经,一个这么小的小孩,读那么深的书行吗?也就是问:这合乎“儿童中心本位”吗?什么叫儿童中心本位?就是替儿童着想。怎么替儿童着想?就语文教育说,语文教育的范围只不过是听、说、读、写,听跟说是三岁之前自然完成的,就不必细究了;而读之前要认字,过了认字关,才可以阅读,另外也要学写字和写作。所以,语文教学的第一步要教儿童认字。但我们有没有想一想儿童怎么认字的?告诉各位,你好好观察你的孩子,也观察别人的孩子,更想想自己小时候是怎么认字的——其实,儿童是糊里糊涂认字的。所以假如以儿童为中心本位,替儿童着想,你要教儿童认字,就是要用我的“糊里糊涂认字教学法”。你如果照当代世界教育主流,用“精精明明认字教学法”,你就错了!因为现在的认字教学是不合儿童中心本位的,它用的是“大人中心本位”、“社会中心本位”、“教师中心本位”、“家长中心本位”!因为大人、老师、家长才是要用精明的方法认字的。不过,以体制为标准的老师、学者、家长们,都认为儿童要精明地认字,每学一个字,都要字形、字音、字义、字用……一气学完。其实儿童不是这样认字的。到底他们有没有去关照儿童?他们有没有去了解儿童?所以,现在学校的认字教学很辛苦,老师辛苦、学生辛苦、家长也辛苦,号称三苦,而依然不如人意。其实,认字是很好教的,怎么教?就是不需要教嘛!儿童的心灵是很聪慧的,只要多读读经、多看看书报,糊里糊涂就认字了,随便教教就认字了嘛!所以我们应该知道儿童的心灵是聪慧的,又要知其聪慧之所在,才能知道“儿童中心本位”在那儿,才能善用其聪慧。
其次说阅读,认字最重要的目的是要阅读。我们现在阅读啊,可真的是有不少的阅读理论,写了许多厚厚的书,从美国传过来,中国的师范学校用它来开阅读理论的课。近来全世界各国都很注重阅读教育,台湾努力推阅读,大陆也推阅读。听说中国人的阅读一直落后于西方,台湾的阅读教学在东南亚本来是名列前矛的,前年就输给了香港,台湾火急了,花很大的钱,大力提倡阅读,结果还是提不起来。其实阅读教学怎么提升?要学生有兴趣于阅读,不是很简单吗?我们要了解儿童怎么读书的嘛!读经的孩子喜欢读书,废寝忘食,手不释卷,连禁都禁不了。但现在的教育当局就用大人读书的方法来教儿童阅读,当然儿童不喜欢读书了。那儿童是怎么读书的呢?要知道,儿童的阅读是像牛吃草一样,只管去吃草,什么时候消化不要管他,他到了时间就能消化。不过,现在的学校不是这样想的,学校教儿童阅读,是给他读一本书,就要问他懂多少,要笔记、要做口头报告、要写学习单……这样把儿童读书的胃口都倒尽了,怎么会喜欢读书呢?而且如果真的按老师的设计这样读,他一年又能读几本书呢?就好像你养一头牛,把牛牵到草地上了,说:“牛啊,你吃一口草,你就消化给我看,我看到你消化完了,才让你吃第二口草。”牛就要饿死了,不是吗?你怎么可以叫牛这样吃草呢?
一读书就想要懂,这是我们大人阅读的方式,儿童读书是不管懂不懂的,他只是好奇、好玩,但是读多了,他就懂了。什么时候懂?不知道!不一定!我们现在的学者专门担心如果给儿童读书、不要求他懂,他会懂吗?老想问他什么时候懂,这是儿童中心本位吗?这是违反儿童心理!所以我劝我们读经班的家长和老师,只管提供孩子读物,让儿童读,他爱读就随便读,完全不问他读了多少,更不问懂了没有。乃至于要禁止他读太多,因为他太喜欢读书了,禁止他读还是比较对的。为什么?因为我们很尊重儿童中心本位,儿童这个年龄正是吸收力很强的时候,你只要他一直吸收、一直吸收,就是最合乎他天性的教育了。不过,你让他吸收什么?当然,除了给他吸收他可以理解的知识之外,最重要的是要吸收一辈子所要用的学问,才对得起儿童这个阶段的特殊心灵。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是从儿童一直成长到大人的,从幼年成长到老年的,成长,是一辈子的事。所以我们看一个儿童,不可以只把他当儿童看,他是一个整体生命的前期。如果遵照真正的儿童中心本位的思考,我们应替这个以整全的生命为背景的儿童着想。也就是我们要这样思考:如果儿童能够说出他心里的需求,或者我们去问神明、问上帝,儿童应以什么为本位?上帝应该会告诉我们:儿童是人生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跟他后期的阶段是相连的,儿童的教师要了解儿童的本分,就是他应该在这个时期多多吸收,以酝酿他将来一辈子的智慧,这样才真的是为儿童着想的儿童中心本位。
现在西方的教育家把幼儿跟儿童切割、把儿童跟青少年切割、把青少年跟成人切割……如果我们问幼儿园老师:请问你教幼儿园什么功课?他说既然是幼儿园,就教幼儿园孩子日常所需要的功课。我们再问:他只学幼儿园的功课,有了幼儿园生活的能力,到了小学怎么办?幼儿园老师会说:那是小学老师的事。小学老师也说我们就教这六年,到初中怎么办,那是初中老师的事。所以他们把生命切割了,儿童就不是一整个生命中的儿童,他是一个被切割了的儿童,是一个被当代教育理论所抽象化了的儿童。请问这还算是个正常的、活着的、有生命的儿童吗?
所以我提出新的“儿童中心本位论”,我们要真的尊重儿童——尊重眼前这个可以长大的儿童,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儿童中心本位。用真正的儿童中心本位来看待儿童,我们认为阅读只要随便读,我称为“放牛吃草阅读教学法。”譬如,刚才所举的课文,是自己随便读读就可以了,要增加知识量、要变聪明,是要多读,不是要细读。不过,最好也不要读太多,因为读那些童书,对他的一生并没有太大意义。这一段时间的学习要点,是要吸尽人类几千年智慧,要读,就是反复读经,才是合乎儿童中心本位的“阅读”。
再说,教写字,也是不困难的。但是一定要到他的手指肌骨发达到某个程度才教写字。所以并不一定六岁开始写字,七、八岁开始也没关系,十岁开始也无所谓。那时候对字的结构的认识也更方便、更清楚了,那时候来教写字也不迟。现在全世界都六岁开始写字,或许还可以,至少我认为六岁之前学写字是违反人性的、因为如果小肌肉运笔的能力还不够,于是他就会借用手腕运笔——写毛笔大字是用肩膀甚至用腰运笔,而写硬笔字是用手指运笔——如果一个孩子太早学写硬笔字,用手腕帮助写字,那是很费力、很痛苦的事。而养成习惯之后,就一辈子不顺当了,你就害了他一辈子。所以一定要在一个孩子手指的肌肉发达到可以准确用力的时候,才教他写字。而且一开始教写字就要教他正确的握笔姿势,而且要有运笔的观念。落笔是要有气势的、走笔是要流畅的、收笔也是要有劲道的……每一笔都有所谓的一波三折。如果不趁刚开始写字就养成习惯,一辈子写字就就没有生命力,没有艺术之美,留下一辈子的惭愧和后悔。所以不必急着教写字,等到儿童对字的笔法和结构能有清晰的把握了,才教写字,还来得及。我的读经理论对于写字教学,并没有太过强调,更劝止太早教写字,但是我们相信他一辈子一定会写字、会写一手好字。这是写字教学的儿童中心本位。
语文教育最后的最重要的课程是写作,也就是作文。我们教儿童作文,需要明白小孩子作文跟大人作文是不很一样的。本来,所谓作文,最基本的意义是直抒胸臆。把心中的感受抒发出来,那就是抒情文;如果是义理的思考抒发出来,那就是议论文。而感受与思考得越广越深,他抒发出来就越有内涵。当然抒发的时候要有一些才华和技巧,才能抒发得优美动人。但是作文最重要的一环,不是文章写得优美,而是文章有内涵,不要言不及义,无病呻吟。而文章的内涵是来自于学问,有学问者直抒其胸臆,便是好文章,没有学问,怎么搜索枯肠也没有用。所以写好文章的第一关键是抒其胸臆,第二关键是胸中要有学问。两个关键合起来,就是把胸中的学问抒发出来。但是所谓把胸中的学问抒发出来,这种能力,小孩跟大人是不一样的。大人的主要能力是理解,是使用,也可以说就是输出,所以要大人写文章,只要一个人不被吓唬,他直抒其胸臆,就可以达到他自己的水平了。而小孩子的主要能力是输入,所以他输入的可以多,但他并不一定能够如实地输出;他现在还不能输出,你不要认为他就是没有学问没有思想,就是不能作文。他现在虽然作不好文章,但只要有学问在他生命中酝酿,将来长大后就能作文给你看。所以对大人,可以要求他作文,对小孩不必要求他作文。我这样说,不是不给他作文,我的意思只是说,你不要要求他作文要做到如何有板有眼,要有什么结构,有什么才情。古人曾有句话说:“诗从放屁起,文自胡扯来。”一个孩子只要护持着他直抒胸臆的胆气,越长大学问越成熟时,他就抒发得越好。所以作文是不需要急的,或者说作文是不需要教的,作文只是他想写什么就鼓励他写什么。一个人如果从小不被大人吓坏,他又一直都在累积他的学问,告诉各位,他将来就是一个很爽朗、很善于表现、也就是会写作的人。现在我们一般人长大了都不会表现、不会作文,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没学问,第二个理由是他不敢表现,或者说他的表现的方法已经受限制了。从什么时候他表现受限制了呢?从小学老师开始要求他写作文的时候,他的作文能力就被吓坏了。所以各位,假如我们已经长大成人了,认为自己作文不好,有一个方法可以补救。什么方法呢?就是不管作文好不好、你只要把你心中想要写的写出来,就是好作文。我们被牺牲了,干万不要再用同样的方法牺性下一代,我们要让我们的孩子将来会作文、喜欢作文,你就千万现在不要用自己的判断来判断他作文写得好不好。你要开放给他自由,他怎么写都好,以后他就敢作文、能作文了。何况他一直在学、一直在长智慧。现在学校的语文老师教作文啊,根本违反了儿童中心本位,他是老师和家长中心本位,老师跟家长用自己作文的能力和标准格式来要求孩子,于是全国百姓长大后都不会作文了。所以,要教好作文,让我们回归儿童中心本位——用“胡址放屁作文教学法”吧!
以一元涵盖多元的人性中心本位
总之,在儿童时期,当前全世界语文教育中的所谓听、说、读、写,是不必太认真教的。这时候教育的重点,是要就着儿童当下的学习能力,以及要尊重这个儿童是活着的儿童、是会长大的儿童、是一个生命连续体前阶段的儿童。所以应给予“存款式”的教育,而且要存入足以在整个人生历程中酝酿发酵的内容。这就是我们主张的读经教育。读经教育讲白了,就是“死背书”。为什么要死背书呢?死背书变成我们被攻击的罪状,真很奇怪!你不死背书难道活背书吗?有人把文章引用成“天命之谓道,率性之为命”,这样对吗?当然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为道”才对啊!当然是书怎么写我们怎么背,背当然要死的嘛!而死背多了就能活用,死背久了就能活用。你不死背怎么活用?现在强调要活用,为什么不提倡死背呢?而死背死记的教育是有恰当时机的,就是在一个人吸收能力很强、也能够吸收的时候;所以教儿童死背书,这正是合乎儿童中心本位嘛!
在座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学教育的,如果学到“儿童中心本位”这个概念,希望我们好好去理解真正的儿童中心本位,现在在全世界能够真正合乎儿童中心本位教育的就是我们这个读经的模式。我们一切以儿童做中心来考虑,才设计出这样的教育,这跟一般教育学者的观点似乎是完全相反的。他们认为他们是儿童中心本位,我老早就发现他们对儿童是不尊重的,他们用大人的眼光教儿童,大人想理解,他们就要儿童也理解,大人没有能力背书,他们认为孩子也没有能力背书。所以请各位,你要有信心;建立信心的方法,不是迷信,而是要自己从心里明白过来。要明白过来,第一,要深入了解读经的理论,第二,熟知其他的教育理论,第三,好好的思考比较,择善而从。
我们推广读经这么久了,不只是我们要做,我们也希望全社会来做,乃至于不止是民间做,我们希望政府来做。但是,一百年来的社会主流是跟我们冲突的,我希望大家从今起不要和他们冲突,我们承认任何的教育理论。当然,任何教育理论都有它的优点,也有他的盲点;讲东边的、在西边可能就忽略,讲西边的、在东边可能就比较虚弱。譬如现行的儿童中心本位,也有它的用途,尤其用在理解性的科目上,是要尊重儿童理解力发展的规律的,也就是不要教得太深太快,这点西方的科学先进国家把握得很好,这是他们儿童中心本位的贡献。但,已出现在世界上的一个一个的教育理论,似乎都是不够完整的,现在我们想要成就的教育理论,是涵盖一切教育理论的教育理论。以一元涵盖多元,让一元涵盖之下的多种教育理论,都各安其位、各得其所,这样子我们就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真正的做到“儿童中心本位”,乃至于做到“人性中心本位”了。
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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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二辑《读经与大才》。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